吴量想替婧敬孝,但是做不到。

婧的父母都搬家了,不知去向,连手机号码都换了,“乐乐”也不见踪影。吴量知道他们是好心,让他开始新的生活,可是他也做不到。

他想她,爱她,爱的如此的深,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山高水长。

婧,温柔善良的女生,是善良的天使、阳光的天使、爱的天使。在阳光下看来,她显得愈加清丽脱俗,人美如花,仿佛就同阳光一样光辉、一样灿烂、一样美丽!爱与阳光的天使,将会给人间带来温暖,特别是在这样日渐阴霾的天气里。

当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幸福也被遗忘。于是天使收回她遗失在人间的最后一片羽毛。

婧走了,他要往哪儿走呢?接下来干什么呢?完全地没有方向。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吴量喝下了三杯伏特加,拨通了婧的手机,无法接通!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伤,裂开一道道口子,他陷入了进去,慢慢地往下沉……

这座城市是温情而炫彩的,夜幕下的它一半**四射,一半是缠绵悱恻的。街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显得那样地诗情画意,就连那随风飘舞的梧桐叶,亦浪漫地如华尔兹般旋转。

一座写满了浪漫爱情故事的城市。

然而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只渴求这个城市迷蒙的夜雾,把自己紧紧地裹住,直至沉没的那一天来临。

此刻,他蜷缩在沙发里,懒懒地不想做任何事情。房间里除了自己买进来的这套布艺沙发外,其他的家具,都如这幢房子般古老而陈旧。壁灯和台灯如她一样,懒懒地散着昏黄的光晕。窗帘是特意请人加厚过的,自住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拉开过。

吴量这些日子始终读着一本书,上面残留着婧的指纹,她呼吸的气息,她目光的余温。他越来越依恋着这种气息——浑浊、压抑、孤独、沉沦。死亡的气息。

吴量的胡子好久没刮,从下巴到鬓角连成乌糟糟的一片,面色却是萎黄,有一种蜡样的透明。这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最混乱、最迷茫、最失败的一个时段。

吴量站在正午的江城街头,被阳光晃得眼睛发酸。行人如流,自行车如流,生活挟带着满街的枯叶尘土呼啸而去,他眼巴巴地注视着面前的五光十色,一只脚尖提起来,往左试探了一下,接着又往右试探了一下。似乎往哪儿走都无所谓,他准备好应付另外一种生活,创业和打天下的生活。

可是,创业成功又为了什么呢?

宁玲来了,她真的辞职了,到他的公司报道,想和他一起打拼,她的决心是不是下得太快了?

宁玲自说自话地成了吴量的经纪人、代言人、形象顾问、服饰参谋、营养专家。她不惜花血本打造一个全新的吴量。

不,吴量不同意,你依旧做你的护士,他喜欢白衣天使。

宁玲一切都听他的,他是她的准绳。

“量哥,婧姐走了,你要面对现实,我们以后在一起,我相信婧在天之灵会乐意的,我是她的闺蜜,我同她一样地爱你,会有天使来爱你。”

你是天使吗?

吴量爱的女人不是宁玲,是婧啊!

世界上的爱和不爱,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山高水长。

吴量摇头,绷紧了身体,如同一张拉开就能伤人的弓箭。

当然,宁玲爱吴量,她本身没有错,活得像小孩,坦诚、率真,不势利,不算计,不挣扎。可是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都完全不一样的。

宁玲是一个敏感的女人,迅速地捕捉到吴量的感受。她虽然努力压低声音,努力使手势做得优雅,但是她抑扬顿挫的语音缝隙里,说话大嗓门,还是暴露了泼辣、直率“宁大侠”的个性。

吴量都感觉自己太沉重。灵魂太沉重的人,时空都被灵魂的承载物压得弯曲了,下坠了,压迫了周围的空气,妨碍了他人的生存。

他不爱她,但不能拒绝她的关心。三迷五道,宁玲就像是一条缠在许仙身上的白蛇,死命地箍住了吴量,一时半刻都不肯放。

男人碰到这样的女人,活该就是一个“劫”。

吴量觉得自己的命是婧救的,自己总应该为社会,为别人做些什么。宁玲也这么想,这一点他们是志同道合的。

宁玲也报名参加成为了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她要成为一名美丽的天使,这是她在婧姐生前的承诺。

在市政协主办的“好人有好报”书画义捐活动中,娟姐因女儿身体原因获得捐款3万元。拿到这笔钱,第二天,她就捐给市红十字会。她知道,许多志愿者,有的家境并不宽裕,或者本人、家人遭遇一些大的变故导致生活困难。这些志愿者,他们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需要别人的相助。

娟姐捐款的举动,正和红十字会不谋而合。随后,他们设立了“生命相髓”救助项目,由市政府人道救助金拨款10万元和娟姐个人捐出的3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娟姐成了“造血干细胞捐献志愿者服务队”队长,宁玲成了她手下的一员干将,她迫切地希望能够配对成功,将自己的干细胞捐献给需要的人。

在广场北面,吉祥正在挂会标。他晃着脑袋,左观右看:“再上一点,好,左边再下一点。好,好,就这样。”

宁玲看见了吉祥,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吉祥哥,我是宁玲。”眼前的吉祥五十多岁,与宁玲不是同一个年龄层次的,吉祥是志愿者团队的领头人,是大哥大,大家不管年龄大小都更喜欢管他叫吉祥哥。

“是宁玲啊,好久没见了,你都忙些什么呢?”

“我现在在他的手下打工。”宁玲将吴量拉到了吉祥的面前。

“吉祥哥,他是吴量,就是婧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吴量?就是婧为他捐献造血干细胞的那个吴量?吉祥没有想到眼前的小伙子,身体还很健康,只是精神有些颓废,情绪低沉。

“你好,我听婧提起过你,只可惜……小伙子振作起来,继续婧未完成的事业,我们一起干,婧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吉祥说话就是有**,具有煽动力,在他的煽动下,身边聚集一大批志愿者,当然,主要是以中老年人为主。

吴量第一眼看到吉祥,就让他产生好感,一双浓眉大眼,目光炯炯,精干,浑身上下蕴藏着旺盛的精力,年过半百,风采依旧。

吉祥有过上北大清华的梦想,中学时每每考试他都是年级排名第一,就在他好前程已在面前,看得见,即将摸得着时,却忽然被卡住,取消了全国高考,咔嚓一声,活生生的将他的大学梦,齐刷刷折断。

当年那些意气风发又一脸迷茫,从八号码头出发的学生们,在农村奋斗了十年,终于回城了。三十多岁了,他依旧怀揣着大学梦,白天上班,晚上温习功课,正当他满怀信心,向着人生的奋斗目标冲刺时,灾难永远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当头砸下。

那天,吉祥在公司上班时突然大吐血,送到了医院,诊断为贲门癌晚期。母亲拿着一纸诊断书,如同是一道晴空霹雳,天塌了下来。单位同事也十分惋惜,前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吉祥感到问题很严重,他在显示屏上看见了胃镜检查的过程,经过两天止血治疗,胃镜探头下,胃溃疡处的动脉仍向外喷血。为了稳定吉祥的情绪,吉祥的弟弟拿了一张手写的诊断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经检查未发现癌细胞。吉祥说上面还少写了七个字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得了胃癌,因为他父亲也是得了胃癌去世的。

家里人一直瞒着他,背后以泪洗面,在他的面前装成没有事的样子,还强装欢笑去安慰他,生怕他承受不了打击。真的没想到他面对癌症是这么镇静和轻松,同病房的人说他是装出来的。

吉祥说:“这个病房我病最重,大家晚上要早点休息,我养养胖,过几天,我要被宰一刀的。”吉祥轻松自如,真的不是装出来。他清楚地知道,得了癌症,害怕也没有用,自己要想开点,医生要替他开刀,就说明他还有救,不是吗?他一觉睡到天亮,这是装不出来的。心里如果有负担,怎么样也不会安然入睡的。

吉祥当时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坚持下来,活到2000年,生在20世纪,争取活到21世纪,做一个跨世纪的人。这个愿望就是如此的简单,而对于他来说又是如此的艰辛不易。

手术有成功,也有失败的,吉祥也是心知肚明的。4月29日吉祥胃切除3/5,食管切除5CM,手术很成功。手术结束被送回病房时,他从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睛,我真的活下来了吗?

手术的第三天,也就是5月2日,他用手摸索着身体上有五根管子,他要尝试一下身体还能动吗?他支走了身边伺候的人,两条腿抽搐几下,慢慢蜷起来,侧过身体,先让一条腿落到床边,好吃力啊。他鼓起勇气下了床,颤颤巍巍挪动着脚步,终于站到窗边。他看到了!看到了窗外的一棵树,青枝绿叶,生机勃勃。他目光投向更远,楼房外的楼房,他看到春天,看到世界了。他激动不已,兴奋的热泪盈眶,啊,我活下来了,真的活下来了!又过了一个“五一”劳动节,活着真好!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手术后化疗,实在让他无法坦然面对,噩梦开始了。痛苦一波胜一波,无计可施。在治疗期间,他两次休克昏迷,两次复苏,就这样死去活来,挣扎在死亡线上,吉祥感到了恐怖。然而,活到21世纪,做一个跨世纪的人,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一定要活下去了,终于成了一名跨世纪的人。

大难不死,让他想了很多,人为什么要活着?怎样活着?

上大学成了他永远也不能实现的梦想,吉祥觉得上大学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不能只是坐着等死,要趁自己活着还想做一些什么,为社会,为自己,为别人,为梦想。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需要你,就像你永远需要别人一样。他要让人们,不,让自己看到,不是在灾难中崛起就是在灾难中消亡,这是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吉祥开始做公益慈善,最早就是给希望工程捐款,他要让那些能考上大学又没有资金上学的优秀孩子,都能上大学,以此来圆自己没有能上大学的梦想。后来,他成立了一个义工团队为大山里的孩子助学,同时每年都去看孤寡老人。

吉祥更多关心的是癌友们,当一个人突然听说对方得了癌症时,往往身体要往后一仰,除了表现惊讶的“啊”一下外,上身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15cm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后,无一例外的是安慰。这是吉祥的亲身经历。

吉祥最讨厌别人对他说:“放心啊,得癌症没得事,不要紧噢。”这种好心安慰的话,让他反感。

“没得事,不要紧,你来得癌症试试看?”吉祥听到后,会立即反驳。亲朋好友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种回避渐渐成了常态,回避的人也越来越多,生活的边缘化让他感到了孤独的痛苦,癌症患者自身大多处于自闭状态。

癌症患者不但要承受精神的压力和经济负担,同时也因为疾病而被边缘化。吉祥深有感触,工作的边缘化,经历了剥皮抽筋般的痛苦,有了浓浓的癌症情节。于是,他便产生了要帮助那些癌症病人渡过难关的想法。

面对永恒的死,一切有限的寿命均等值。一个人若能看穿寿命的无谓,也就尽其所能地获得了对死亡的自由,克服了恐惧之感。吉祥在走出一条自己的抗癌之路,十多年过去了,他依旧精彩地、有声有色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