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寂静、肃穆、某个瞬间,一种来自旷远世界的声音从寂静和肃穆中渗出,如小草吐芽般轻微,小鱼搅动水花般幽冥,蚂蚁搬动树叶般窸窣,可它清晰可辨。

墓地坐南朝北,面水背山,林木葱茏,幽深缥缈,安静优雅,婧一定喜欢。

坟茔前面是一大块桑田,每棵桑树根上有七到八根枝,枝上娩出的绿叶子,像一朵朵绿色的绢花缠绕在青枝上,敲响春天列车的钟,也敲醒沉睡在大地深处的魂灵。

栗子山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松柏凄凉的沙沙声。看着周围墓碑上饱经风霜的老人照片。再看看青春靓丽的女儿照片。怎么能不伤悲?

婧,今天将你安葬了,据说黄历上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是一片窄小而安静的天地,是她的命运安放之处。叶静将布偶天使放在墓穴中,婧有布偶天使相伴,她不会寂寞。真舍不得把婧放进这冰冷的大理石块中,但大家都说,入土为安你才能安息。

墓碑,像一块关得严丝合缝的门,阴阳两隔。

在婧的骨灰盒放进墓穴关闭的一瞬间,叶静昏倒了。在那一刻,周边的一切都刹那间产生出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就连婧墓碑上的字,也开始急速地旋转并模糊。随后,天地突然沉入了一片混沌。“乐乐”冲着叶静大叫大嚷,不断地用头撞她,咬她的裤脚。

叶静忽然清醒过来,大哭起来,一哭开了,满天纸灰,满身土,满脸泪水,满地纸巾。

吴量给婧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地诉说:我多想在你的墓旁,搭一座小屋,天天陪伴着你,但我把心留给了你,我身上留着你的血,你留下了我永久的思念。在这早春的芳菲里,我的思念会随时飘成一朵轻云来到你的身旁。永远陪伴你,我心伴你,你还会寂寞吗?我永远不会让你寂寞的。

晨光洒下。

似乎有幸运天使拍拍洁白的翅膀,轻柔地飞到他的身边,对他微笑。

叶静的老母亲病得很重,住在医院里,一直在叫着叶静的名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去医院照看妈妈。

老母亲的身体像驶在大海上的一艘破船,满目疮痍的船舱,血管像田埂上的蚯蚓,皮肤像冬天干枯的树皮,护士来给妈妈扎针,左一回,又一回,怎么也扎不进去。实习生根本找不到妈妈的血管,急得她眼睛发红。她轻声地呻吟着,雪白的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摆着,叶静找来了护士长,才将针扎了进去。

天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阴森恐怖,凄凄惨惨,凶狠阴毒,那情景吞没了天吞没了地。夜里有许多鬼魅吞噬着人们的心,让他们深陷于无边的恐惧中,更害怕夜的黑会随时把妈妈逮走,哪怕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也无能为力阻止黑暗中的恐惧。

老母亲脑子里有妖怪作怪,在夜里,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停地拍打被子,无数次拍床沿的铁栅栏,无数次撕扯盖在身上的被子,盖在身上的棉被里仿佛有一团火。

半夜,老母亲拍打**的栏杆,嘴巴像一条离水的鱼,一张一合。喃喃自语:我怎么不挖个洞把自己埋掉,婧都走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干什么?

她的手又开始抽,扑打着被子,扑向空中。手不停地抓向空中,想抓住梦中的婧。叶静抓住妈妈的左手,她才安静下来。

她无法识别白天黑夜,记忆越来越短,甚至只能记得以前的事,半昏半醒时她一下子拉着叶静的手,说:“静儿,你回来了?我哭了两天,吃不下,睡不着了,以为是你们坐的船沉了呢。回来就好啊!”

天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叶静记得当时她笑了,说:“你们啊,真傻,死了你们在江边等也等不来,活着自己就回来了,不用等。我死了,赔一千五呢,哈,你们就是有钱人啦!”

一向温和的母亲一下子横眉竖目,怒斥道:“呸!呸呸!夯货!说什么瞎话!人都没了,要钱还有意义吗?”

当人生中经历了少年失学,青年失业,中年下岗,老年又惨遭人生之最大不幸,失去唯一的孩子。叶静这才真正体会到江边上苦等孩子的父母当时撕心裂肺的痛,才真正理解母亲当时怒斥她的话中的含义。

妈妈,我有罪!我的罪不可饶恕!我只知道,整天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中,忘记了还有生我养我的老母亲,劳碌了一生,为儿女们操劳了一生的老母亲,还在医院里苦苦地等待。

我不要住院,要回家!

老母亲开始大喘气,苍白的脸上涂满了死亡的色彩,这是预告,油枯,灯将灭了。

回家,那是人生最终的归宿。

叶静替老母亲洗完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将她抱上床,揽在怀中,小时候总是喜欢往母亲怀里蹭,记挂着温暖而坚挺的**。如今老母亲在她的怀里像只吃奶的猫,轻声地呻吟着。

人活一辈子,最难熬的就是这短短的一刻。叶静不停地替她按摩胸口,让她顺顺气,这样好过些。妈妈的胸部,**干瘪,不再瓷实饱满,胸前的骨头烙手。

叶静不停地按摩,恨不得将老母亲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摸遍,只要能减轻她的痛苦。她一边按摩一边问道:妈,疼不?

妈妈说,真的不疼,就是有点心慌。她深深地吸气,然后长嘘一声,轻松舒畅了一些,微微一笑:“我的儿女都孝顺,我知足了。”她身体在微微抽搐,忽地,一阵凉风擦肩而过,带走了她的魂魄,飞到了天边……

老母亲生了六个儿女,前些日子都是他们轮流照顾着老母亲,她走了,心灵得到慰藉,走得安详!

短短的几个月叶静失去了她最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老母亲走后,一下子又沉浸在失女的悲痛之中。

我们是失独者,我们是绝八代,谁来为我们养老送终?

家里处处散发着婧的气息,家具上粘着婧粘上去的各式小贴画。不经意间在每一个角落里蹦出女儿用过的小发卡,小饰物。让人一次次撕心裂肺。

叶静像行尸走肉一般,与外界沟通。一听到别人说,女儿给她买衣服,女儿又带她去哪儿玩,她孙子又怎么样……心里就难受,不想跟她们在一起玩。

新年就要到了,婧在欢天喜地地到处逛街买衣服了,放烟花爆竹,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可以在一起玩,在一起闹……今年,一切都不需要了,没有期待,没有团圆,没有幸福。

电视里放着歌曲“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总操心就问个平平安安

……

“空巢家庭”引起舆论关注。然而,社会中还有一种“空巢”,它们“空”的原因并不是子女外出工作学习,他们等待着孩子们常回家看看。

失独老人,是无望的等待。孩子不会回来,跟妈妈说生活的烦恼,向爸爸谈工作的事情,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团团圆圆、平平安安、欢欢喜喜,这些词汇永远不属于他们的了!

叶静关掉了电视,幸亏女儿教会她上网,她加入了星星失独老人网。

她没有想到在这场车祸中,还有和她相似的人,也在江城,也在上网。

死神来的悄无声息又刻骨铭心,一场车祸让宏妈妈独子小宏失去了生命,村里人都说她“克子”还“克夫”。让宏妈妈没想到的是丈夫在儿子去世半年之后就跟她提出离婚,分崩离析的家庭悲剧交织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

她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半块馒头的温度都会让她想起儿子,在家里的餐桌上,至今还保留着儿子去世那天吃剩下的半块馒头。在保鲜膜上贴着一张黄色的贴纸:“这是小宏2008年8月29日早晨吃剩的后一块馒头”。

拥有农村户口的她,丈夫曾是一位教师,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她还想再要一个孩子。但偏偏赶上计划生育执行严厉的那几年,她两次怀孕,两次都被强制堕胎,其中一个怀孕到八个月,后还是被引产了。一次又一次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她彻底打消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可是老天却独独没有放过这个农村妇女,丧子之痛又一次降临在她身上。儿子离开后,因忍受不了村里人对她这个“绝户”的指指点点,她一个人背上行李,四处流浪……

今天是除夕之夜,原本是全家团圆、合家欢乐的好日子,现在的她却登上了去杭州的车,选择了漂泊逃避……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叶静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倒霉,没有想到,还有比她更加可怜的人。她们一下子成了好朋友,有着共同的遭遇,有着共同的语言。

叶静太想女儿了,带着“乐乐”去了墓地,看着周围寿终正寝的陵墓,看到女儿青春娇嫩的容颜独守着冬天的荒野。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开在了婧儿墓旁边,在微风中摇摇摆摆,孤独,寂寞,叫人怜爱。

看着墓碑上婧永远宁静纯真的笑脸,当冰冷的墓碑与灿烂的笑容对立,当生与死产生天人永隔的距离,看到周围墓碑上儿女的签名,看看爱女墓碑上签名的是双亲啊。

她哭着,哭着,为奠祭女儿写的词句一字字蹦出脑际:母女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娘伏孤坟泪眼话凄凉,将儿唤出见爸妈,愁满面,发如霜……坐在墓碑下看着纸灰在阳光下飞舞,旋转,落下,散去。眼睛又开始像有针扎样的痛。

她伏在丫头的坟上哭得怎么也爬不起来,蓦地“汪”地一声叫,她抬起头,看到了“乐乐”,它不停地对她大叫,不停地刨地。叶静懂的:“乐乐”要叫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