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边的云霞,棉絮般堆积着。夕阳的余晖,像云霞中跌落的一只只金色蝴蝶,它们轻盈地穿过繁茂树林的枝叶间隙,透过洁净如洗的窗户玻璃,在狭小的病房空间里翩跹起舞,搅动起一片闪烁的光影。
自从叶静赶到女儿的身边见到她的第一天,泪水就没停过。被噩运缠着已经将近100天了,婧还在沉睡。痛苦的洪流经过歇斯底里地发泄已沉淀为一潭死水,时不时地发出呜咽抽泣。混乱的思绪和模糊的希望,浑然一体的热气,浑然一体的恍惚,像离心机绞得她天旋地转,撕心裂肺。
窗外的雨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子,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着。恐惧、紧张、劳累,早已带走了叶静的全部温暖和柔情。在她生命的内核周围已经形成一层硬壳,这支硬壳已经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变得很厚了。
家人、亲戚、朋友一批批来了,看了,又一批批走了。只有吴量和宁玲没有走。每天陪着他们,办银联卡,报医药费,发手机短信。一起去探视,一起痛苦,一起忍受煎熬。叶静一次次劝他先回去,怕他的家长不放心。
吴量说:“我的命是婧给的,她没有做的事情,我来做,我父母支持我。”
宁玲说:“我走了也不放心你们啊,我受了全体网友的委托一直陪你到最后。”
想起婧,叶静心碎得痛,还是难以忍受。阳光把身体一点一点暖透,寂寞在灵魂的深处不停地颤抖,看到鸟儿在茂密的树冠上跳跃欢唱,我妒忌,为什么我的女儿失去了欢乐?看到小虫卷着树叶做成个个小窝,我愤恨,为什么我的女儿连个家也不能拥有?看到掉完了叶子的月季花的树干上居然还立着一个花骨朵,我痛苦,为什么我的女儿就那么早地凋零?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绞得叶静撕心裂肺,魂不守舍。
希望、担心、忐忑不安,日子艰难地向前,一天一天地捱,一分一分地熬。总希望捱过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艰难时光,能够兑换来好消息。
2008年12月21日星期日,2008年冬至,噩耗传来,婧走了。
叶静抱着女儿,看着她嘴唇变白,看着生命的红灯亮起,心电图拉出了一条直线。她的心跳已经停住了,静静的,一丝心跳都没有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双手松松地垂着,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没有一点声响。她天使般躺在妈妈的怀里宁静地睡着了……闭上了天真的双眸,蜕化成一片羽毛,飞向天堂。
一张白床单盖住婧,她到了一个白色的世界——白墙、白窗、白衣服、白口罩,白的唇、白的脸……头顶扎眼的白炽灯,面对光照下婧的脸越发惨白,覆盖住了她对世界上所有于色彩的印象。
白色,是天使的颜色。是婧最喜欢的颜色,她迷恋上白色,白色裙子、白衬衣还有白色的裤子、白色鞋子、白色的帽子……总之,一切白色成了她生活的主色调,那种美丽,灵动,鲜活,像白色的天使,身后一双洁白的翅膀。
眼前的白如此惨烈,叶静第一次看到,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如此惨白的颜色。这种颜色是无论用何种取色板都无法调和出的白,无论怎么也形容不出的白,那是无法想象的白。那种惨烈刺眼的白,那种阴冷而又寂静的白,那是种空寂缥缈的白。那煞白的灯光下,眼前晃动的只有那唯一的白色:惨白、清白、雪白,煞白……就是这种白,凝固成一种痛,撕心裂肺般地痛,窒息般地痛。白色,割断了所有花花世界里的欢乐,幸福。屏蔽了所有丝,玄,竹,**漾出的美妙音律。覆盖住了她对世界上所有于色彩的印象,脑子里空空的,周围空空,只觉得世界不存在了,一切都空了。
当一床白布盖上女儿青春娇嫩的脸庞瞬间,江春明一下子扑了上去,大叫道,再让我抱抱。再让我抱抱啊!他将婧紧紧地抱在怀里,嚎啕大哭:“乖乖,爸的乖乖啊!爸的心肝宝贝!”响亮得像只被追逐的狼一样吼叫起来:“啊——啊——啊——啊!……”喊叫声像炮弹一样爆炸了,震落的石灰像碎弹片似的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眼前是一片晃动的,缥缈的,白色的废墟。摇摆着,晃动着,塌陷着……
山还在,树倒了!
婧那么年轻,前方的道路还那么漫长,饮下父母所有的爱转身跑了。就像绕山的河水,绕过青山奔流而去,山深情依依无奈目送河水远去再不回来。山还挺拔地立着,山不再青翠,山变得满目疮痍,荒芜,贫瘠。流动是水的唯一,坚守是山的唯一,吹拂是风的唯一,飘落是雨的唯一,婧,你是妈妈的唯一。唯一!没了孩子,真的活不下去了!他们的世界从此垮塌了,从此万劫不复。
天空就像是被一大块弄脏的白色棉布罩着,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心情。
吴量的喉咙里哽着一团结石,让他不能口若悬河地说服他们,安慰他们。这简直是魔咒:生前自己的筹划与婧的惊喜,却成为了他为婧死后的奔丧。
吴量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一口气回旋在胸口,他感到的不是飘浮,而是下沉,是窒息,回旋在胸口的气因为身体的扩张冲出喉咙:婧,我爱你!永远爱你!
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将她的松松垂着的手更深地握在自己手心,仿佛想抓住她正在上升到天堂里去的生命。你走了,我舍不得放手,我怎能放手呢?如果放手,是另一种天长地久,我愿意永远这样孤独地走!
他凝视她。他迷茫地望着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她的面容苍白得透明,眼中却流露出一股温柔,她的全身都在发光,她苍白透明的唇角轻轻晕染开一抹微笑。天使都喜欢微笑,而且天使都喜欢穿白颜色的衣服。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婧眼中有一星闪烁的泪花,从她的眼里流出,她听见了,她的灵魂在哭泣,她不舍得离开。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失去,无法将悲怆和忧伤从心底拔出。
他还不能为自己释放的悲痛命名,只知道流泪的一刻透彻心肺地舒服、享受,如同冲决了身体里阻塞已久的河道。
夜深了,忽听得窗外哗哗声响,风起了。叶静推开窗,漆黑的天空只见摇晃着的婆娑树影,白天一直欢叫着的蝉,蝈蝈,蛐蛐都停止了叫声。一阵凉风掠过全身,不觉一颤。夏日带给人们的焦躁过去了,秋风吹来心灵的萧瑟。抬眼看天,只见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挂在窗口的上空。在这空寂乌黑的天空上一闪一闪的。
为什么只有一颗星呢?都说孩子走了变成了星星,这就是我的婧?她自嘲地摇摇头,关上窗户。躺到了**。
第二天夜深了,她又打开了窗户,天还是那么黑,夜还是那么静,却还是有一颗星星挂在天空,只是位置动了。她盯住星星看,嘴里不断地叫着:婧,是你吗?那星星好像听到似地,一眨一眨地放着光。
第三天夜,她不自觉地又打开了窗,还是那颗星星,在浩瀚的天空,这颗星星那么孤单,那么执着。是我的婧吗?我不愿你永远守在妈妈的窗口,那么辛苦;我不愿你独自挂在漆黑的夜空,那么孤单。不愿你总是对家念念不忘,那么痛苦。愿你做个快乐的天使,忘记所有红尘的烦忧,遨游在广漠的宇宙,伴着月亮把清辉撒向大地,把浪漫幸福撒向人间。这才是你,一个脸上永远带着灿烂笑容的快乐女孩,一个永远为别人着想的善良的女孩。一个永远鲜亮地活在人们心中的女孩,这才是婧,妈妈心中永不落的星……
朝思暮想,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在交错中,面对变幻莫测的外部世界,神经还是绷得太紧了。女儿真的走了,再没有希望了,失望成永恒。精神支柱倒了,疲倦像悄然旋起的旋风,一下子袭击了整个身体,婧的父母都倒下了。
这是一个天崩地塌的日子,没有思想,不能睡觉,不想吃饭,不想起来,就想和女儿一起走,一家人在天堂团聚。
吴量说:“婧走了,你们不能走,一定要带婧回家。婧要回家,你们要活下去,才能带她回家。”
吴量的话,让他们打起了精神,他说得对,要活下去,带婧回家!
江春明不停地为叶静擦着眼泪,我们一定要带婧回家!都是靠信念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小时。
婧要火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大悲。婧的父母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了,再也经受不了打击。吴量把他们关在房间里,不让他们去,婧的最后一程由他来全权代表了。
“孩子,一切都拜托给你了!”江春明的目光飞出一丝楚痛,让吴量切身体会了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的痛楚。
婧将在她热爱的世界里消失,婧生前用过的东西,日用品,还有戴在婧手腕上“微笑圈”都随她而去吧。
不留下点什么?叶静留下了婧送给她的奥运五环服装,这是婧当奥运志愿者时穿过的。江春明留下了一张照片,婧穿着印有奥运五环标志的服装,右手戴着五色“微笑圈”,偏着脑袋,伸着两个手指做成V字,笑得那么灿烂。
又下雨了,雨点“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玻璃窗,窗玻璃上立刻聚集起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随后像泪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死亡像风一样,只是轻轻一吹,生命便终止。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易。
一床白被单将婧从头裹到脚,被搬到了正对火化炉的火化**,火化员手指按动了电动按钮,只听“哗——”地一声巨响,火化炉的门自动闪开,霎时炉内火焰呼啸而出隆隆作响,她踏上了阴阳相隔的分界线。婧裹着一团团黑烟,从烟囱里爬出去,像绝笔。
婧就这样走了?
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他们两个人是有情人,可还没有正式见过面,只是隔窗相望过;还没有正式牵手过,就匆匆分手了。
一段轻柔的话语从天而降,噢,想起来了吗?这是他们不约而同,共同喜欢的誓言:
“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有多远?”
“即使你已经不爱我了,即使你已经忘记了我,即使我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依然会爱着你。”
“乱讲!都不在这个世界了,还怎样爱我啊。”
“我会去找一个天使。让它替我来爱你。”
天使飞来了,划亮天际,非常美。翅膀很大,白得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