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城最炎热的季节,大马路上的梧桐树晒得垂头丧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砖地开裂,草坪枯黄,人们站在纹丝不动的树影里苟延残喘,等待着从太平洋来的台风挟来暴雨,救苦救难。
吴量没有去北京看奥运会,他主动约了宁玲一起去九龙山。宁玲和婧参加了吉祥组织的义工服务团,作为志愿者连续去了两年,开始是助学后来又进行了一对一帮扶。吴量要提前去看看,将他的新产品,老人手杖拐棍椅,带进大山,让老人们先用起来。等奥运会结束了,婧与其他志愿者一起来时,给她一个惊喜。
宁玲是婧无话不说的闺蜜,吴量与婧恋爱上了,她是知道的。她觉得委屈了婧了,你说说看,一个马上就要毕业的大学生和一个中学都没能好好上的病秧子,有什么情好谈?婧大脑进水,肯定是一时的冲动,热恋时的女人是傻子、疯子、智商为零。
宁玲酷酷地架着一副墨镜,鲜绿色短袖加上白色牛仔裤,鲜嫩,活泼,站在路口等着吴量。让宁玲没有想到,见到了吴量让她大吃一惊。两年前躺在病**,弱不禁风,瘦得好像一张白纸,风一吹就会吹到天堂的病秧子,如今,恢复得竟然如此完美。
吴量一米八的身材,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犹如希腊的雕塑,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再加上一副宽边的墨镜,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谁不喜欢帅哥呢?她有点后悔,应当再打扮得时尚、性感一些。宁玲开始羡慕、嫉妒起婧了,甚至有点想入非非了,她不清楚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你好,今天辛苦你了!”吴量主动与宁玲打了一个招呼,他阳光帅气,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
“不要客气,帅哥恢复得不错吗,我是婧的好朋友,也就是你的好朋友。”宁玲拍了拍吴量的肩膀,称兄道弟,完全是男孩子的风格。
吴量打开车后厢盖,从里面拿出两个老人手杖拐棍椅,向宁玲展示了一下,适合老年人,特别是适合山里老人用。
“吴量,这玩意真的不错,我以后加盟你的公司。”
“欢迎,欢迎加盟。”
“上山了,你行吗?”
“我没问题,出发!”
宁玲上了吴量开的车,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行进,砂石路面坑洼不平,车子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车上的物品咣啷咣啷地响,不停地移动位置。
“吴量感觉怎么样?舒服吧,这个叫路面按摩。”车一直开到了无路可开的状况,才停了下来,开始步行。
九龙山不算高,山上非常凉爽。山上村落沿袭代代的习俗,一座座老屋就自然抱团而建,即使要有一条通道,也只能容得一个人,一担柴薪而过。怕巷陌大了,会揳进别的东西,把他们相连的血脉阻隔。老屋墙脚,滴水檐前,就连老屋厅堂都长出青苔。
这些年村子里房子盖得不少,还盖了不少楼房,空的多。房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无论简陋还是华美,只要有人住着,它就活在那儿,有呼吸,有体温,有声响,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力场,让人置身其中时,神闲气定。
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变得空寂,颓丧,晦暗,冰冷。就如同没有父母的孩子,它的伤心和落寞,无人理解。房子的屋角会结满蛛网,蛇虫在窗户间游走,雨水从檐下渗漏,墙角长出霉菌,青苔绿得有点荒凉,绿得没有烟火气。
前面有个老汉走路背着手,头略略往前勾出去,眼睛低垂着往两边看,腰背已经有点佝偻,头发花白得不均匀,东一块西一块地间隔着,远看很滑稽,滑稽中又透出沧桑和悲凉。
“李村长,我是宁玲。”宁玲边喊边挥手。
“是宁玲啊,就你一个人?”李村长抬头看了一眼宁玲,立马神情鲜活起来。李村长知道“七色花”义工服务团每年都来助学,关心村里孤寡老人,全是清一色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一个男人?
“他是谁?”李村长问道。
“他是婧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叫吴量。”
“李村长好!”吴量伸手握住李村长的手。
“好,好,娘子军里又有了一个洪常青了,走先去看成老吉吧。”李村长在前面带着路。
吴量沿途看着风光,宁玲成了导游:“你看,这里离茅山不远,远处茅山主峰,有无数的锯齿,有一个像犀牛望月。有一个像睡佛,山里人都说像毛主席。他在山里将永远地沉睡下去。”
“我们大山里的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家里的新房依然挂着毛主席的画像,毛主席能震得住妖魔鬼怪。”李村长说,村里的老人们也都这么想的。
有的老式的房屋的门楼,还有“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字样,墙上黄色标语是:无限崇拜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信仰毛主席。
“吴同志,说了不怕你笑话,山里的老人,很少出大山,世面见得少,只知道有毛主席,不知道现在谁当‘毛主席’了。”
吴量哈哈大笑,真有意思,他们将毛主席当成了一个领袖的位置。
志愿者到村里来一开始是为了助学,后来又开始扶贫,定人帮扶,婧帮扶的对象是成老吉。成老吉是村里的特困户,家里还有一个“老年痴呆”母亲,原本有个儿子,结婚后有了一个女儿,儿子在工地上做工,因塌方被压死了。媳妇抛下孩子跟别的男人走了,留下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成老吉,志愿者来看你了!”李村长打老远的就叫了起来。
成老吉看见村长来了,真的很热情,用当地的土话说:“穷归穷,脸上有笑容。”吴量的心里热乎乎的。
“婧在北京奥运会当志愿者,我和她的朋友吴量先来看看你们。”
“好,好,快进屋吧。”成老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没有好意思与吴量握手。
家门头低矮,吴量弯了腰才走进去。屋子好像没有窗户,一搭眼,里面黑乎乎一团,有一股冰凉和潮湿的霉味。一只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长的尾巴,从他们脚前嗖地一声窜过去,不见了踪影。
吴量的心里热乎劲一下子冷了,他一路紧捏住鼻子,眉眼间皱出一个铜钱大的肉疙瘩。宁玲不满意地呵斥他:“哎,捏着个鼻子像什么样?少爷作派!婧可不是这样的,这是感情问题!”吴量放下捏鼻子的手,改用嘴巴呼吸,神情别扭得像是被魔鬼卡住了脖子。
他真的没想到在九龙山还有这么贫穷的人家,仔细一看,屋内的**,还躺着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成老吉老年痴呆的母亲。她很瘦,一双手伸出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盘结交错,仿佛要冒出薄薄的皮肤层,在空气中做深呼吸。她的左边脸颊上有一片很大的老人斑,淡褐色,像粘在皮肤上的一小片落叶。她一阵咳嗽连着一阵咳嗽,咳得流出老泪,咳得老屋颤悚,终于将一口浓痰吐了出去,口水丝拉得老长。
一只老母鸡跑了进来,啄着老人一口浓痰。成老吉的烟枪打在它的身上,它才像受委屈的媳妇,悄悄地离开。
吴量听着老人重重的呼吸和咳嗽,他那颗憋在胸腔里的心显得很沉重。霎时间,一阵沉重的沉默,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
“你们一对是天仙啊,天上下来的?”老太太从**爬了起来,老太太的腰背还算挺拔,走路的步速很慢。
宁玲望了望吴量,不好意思地笑了。
成老吉指了指门前“跳房子”的小女孩说:“这是我的孙女珠珠。”
一个七八岁的在门外“跳房子”满头大汗的。女孩扎两条粗粗的羊角辫,辫梢上绑着两只塑料的花蝴蝶,每跳一格,蝴蝶就在她的耳朵边飞一下。她持续不停地跳,蝴蝶便快乐翻飞,如同活起来一样。
山里老人们在乎手脚,多少的岁月,都是这一双手,一锄头一锄头锨出来;多少的路都是这一双脚,一步步地走过来。年轻时就担心手脚酸软,顶不起一个家,后来顶起来了。老了,就怕这手脚麻木顶不起自己的身子,只有温热着才能舒活,才能顶起身子。
吴量拿出了老人手杖拐棍椅:“来,试试这个,折叠起来可以当拐棍,放下来可以当椅子。”
李村长拿在手看了一下,放在地下拄着走了几步,又展开来当椅子坐了一会,说:“新玩意,就是不错,实用。”
吴量突然想起了,婧还起了一个广告词“一拐在手,说走就走”。
“你们都试试,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我再改进。”
成老吉试了试说:“就是椅面小了一点,坐下来不舒服。”
“好,这个意见好,我回去改进。”吴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了成老吉手中。“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明天等婧来了,我们再来看你们全家”,成老吉连连感谢。
吴量知道有一些大学生为了出国,到老少边区支教,为的是包装,可以在出国时加上志愿者的成分和标签。“七色花”义工服务团不是,她们有大学生,但大多数人都工作了,尽管每年只来一次,也没有很多的钱,但是她们给大山里带来了快乐与温暖。
天空中,西面一团团小山一样的乌云正慢慢往头顶聚集。“茅山水吓小鬼,浮山水淹大腿”,按李村长以往经验,一场暴雨马上就会到来。
宁玲的帮扶对象是刘妈,她腿脚不利索,送她一个老人手杖拐棍椅,再合适不过了。李村长说,李妈下山去买东西了,还没有回来呢,先到村委会坐吧。
李村长说:“刘妈,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她最缺少的就是亲情。”
刘妈最喜欢坐在老墙根下的土墩子上,上面放着老头子的一件旧棉衣,坐在上面温暖,好像总是和他在一起。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是他在世时垒的。后面的墙壁被磨得光滑发亮,刘妈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脚下踩出了两个圆坑。刘妈拿着梳子梳着越来越白,越来越少的头发,又有一口痰堵塞在喉咙口,她吐了出来,用脚砺了一下。这么多年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在土地中已悄悄扎下了根。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吴量第一次看见山区打雷,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声接一声闷雷,一团火光擦过车身,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口。
刘妈离开集市,刚进了山,天气突然转了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说来就来,地面腾起了雨雾,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弥漫的水汽遮住了远处的山脉,到处都是刷刷的雨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无处藏身,刘妈的衣服从上到下都湿透了,她的一条狗“大黑”开始还不停地抖着身上的雨水,也不管用,只有夹起了尾巴。
我的天啊!老天在发威了,刘妈活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猛的雨。雨就像是有人用盆子一盆一盆往下倾倒,打在身上生痛,眼睛也睁不开。天地间只有雨和雨声。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汪洋,运粮河也开始咆哮,河里的浪头层层叠叠地卷向岸边,激起高高的水花,泼到岸上,又层层叠叠地退去。
刘妈淌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刘妈惊呼一声,人随之往河中跌落下去,“大黑”像一只饿狼,一口咬住了刘妈的腰带。就在那一刻,刘妈脚下的泥土崩塌了,刘妈掉进了急流里,完全淹没在河水里,“大黑”死死地咬着她的腰带想把她拽出水面……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人们在河滩上发现还有一口气的刘妈时,“大黑”已经没有气了,可它的牙齿却好像“焊”在了刘妈的腰带上……
“李村长,刘妈出事了!”一个村民边跑边喊。
吴量与宁玲跟着李村长一起跑到河畔,幸好有吴量的车子在,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刘妈送到了卫生所,刘妈被救过来了,“大黑”为救刘妈死了!
刘妈清醒了,听说“大黑”为救她死了,脑袋直撞坚硬的土地,嘴啃着泥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我的‘大黑’……‘大黑’啊!”刘妈就像失去了一个最亲的亲人一样。
吴量经历了这场大暴雨,使他想了很多,这些孤寡老人真的可怜,贫穷、孤独。见到了婧,他要好好地与她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能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
吴量没有想到,也无法想象,接下来的灾难会像瀑布一样飞速地往下滑,接都接不住,挡也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