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士城。
空****的街巷上,十多名手持盾牌长刀的汉军士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们很清楚,现如今的空旷是一种假象,不知道在哪间破房子后面,就会有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做好了随时冲出来和他们拼死一战的准备。
这样的事情,他们常常听那些南来北往的老兵讲过。
昔日前秦就曾经在南越翻车,而大汉在南洋岛国平叛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所以,小心谨慎一些也不为过。
但在他们正中,那个肤色微黑,做汉人装束的埃及翻译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手中握着一个土喇叭,大声用埃及语吆喝着劝降的口号。
比如汉军不抢粮食……
再比如汉军是为了解放他们这些平民而来,只打那些压迫剥削他们的驻军总督、托坡斯长和考马克……
渐渐地,那些之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埃及人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钻了出来,满脸将信将疑。
嗯,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穷逼烂命一条,况且埃及人也坚信死者的世界要比生者的世界强上太多!
而这,就是他们千百年来持之不懈修建金字塔的缘故。
在埃及本土宗教的渲染下,所有埃及人活着只是为了死亡在做准备。
死后大家都会遭到欧西里斯在阴间‘杜埃’(审判),欧西里斯将死者的灵魂与真理羽毛(Feather of Truth)放在天平上作比较,由于罪孽而变重的灵魂会被阿米特吞噬,而那些轻的灵魂则会被送往雅卢(美丽世界)。
而法老是欧西里斯的后代,所以为法老修建陵墓当然会得到欧西里斯的关照……
嗯,古人笃信神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生病之后相比于看医生,还是求神靠谱……
毕竟求神最多损失点钱,但求医……
这时候地中海地区流行的是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平衡学说,治疗疾病主要靠灌肠、催吐、放血,再要不就是截肢、开颅……
因此,出于对积德行善的需求,埃及人中并不是谁都能去为法老修金字塔,只有那些出身清白的自由民与手艺娴熟的工匠才有这个资格!
重要的是法老也坚信这一点。
所以修金字塔也不是一件苦差,干活的工人有啤酒喝,甚至还有假期。
毕竟这关系到法老本人能不能‘死后飞升’,虐待工人,自然会有人给他捣乱,比如在曹贼墓里留下粗鄙之言的工匠和民夫……
远处,听着城中平民和翻译之间七嘴八舌的交流,窦广国渐渐扬起嘴角,脸上也闪过几分惊讶。
他这些天来漂在海上,没少找翻译学习埃及的语言,因此多多少少能听懂一些那些人的交流。
而他的惊讶,在于他离开长安城时,和刘盈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现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在刘盈当初的预料之中!
尤其是翻译说出不抢平民,只打击驻军总督、托坡斯长和考马克之时,埃及平民顿时从藏匿之中走了出来,甚至还有人高声呼喊着准备带路……
“你笑什么?”
指挥完士兵接管港口,同时派出引水员指挥战舰靠港的陈程走了过来,微微皱眉问道。
“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窦广国一脸严肃的回答。
不至于吧,陛下又听不见,不过也正常,陛下小舅子,埃及代总督……陈程删除了脑海中浮现的马屁精这个词,笑着问道:“陛下吗,能人所不能很正常……但,我想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窦广国指了指远方越来越多走上街头的平民:“看到那里发生的事情了吗?和陛下数月之前所说,分毫不差!”
“哦?”陈程顿时睁大眼睛,脸上浮现出既惊讶也有些质疑的神情:“仔细说说。”
窦广国将陈程拉到一边,让开大路,小声说道:“陛下说,只要咱们表明身份,说是只打托勒密王朝的上层,同时对平民秋毫无犯,对方必然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陈程歪歪脑袋:“为何?”
窦广国继续解释:“你没看出来吗?你看看那些平民的打扮,衣服又破又旧,身材干瘦矮小,脸上连一点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幸好这里常年无雪,否则一场大雪过后,街头之上定然是个伏尸遍地!”
陈程仔细看了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他之前光顾着指挥作战、占据港口了,如今看来确实有些反常了。
此地靠近港口,河水堆积而成的海湾时常有大鱼出没,再加上城市周围全是绿洲,虽然农田上还没有怎么长出麦苗,但仅凭借农田的规模可以判断,这里的人应该并不缺少食物。
所以,这里的人如此羸弱贫困,甚至比不过安蛮都护府下辖的那些在沙漠里饥一顿饱一顿、居无定所的游牧部族,属实是太过不可思议!
见到陈程赞同自己的说法,窦广国接着说道:“那你猜,他们为何会如此穷困潦倒?”
陈程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他们懒吧。”
“我听那些埃及商人说过,他们那里主要靠天吃饭,每年洪水泛滥之后形成肥沃的土壤,播种之后即可丰收!”
“所以和咱们的农夫一年四季辛勤耕种不同,他们的农夫干半年歇半年,穷不是很正常的吗?”
嗯,洪水泛滥的地方可以种植农田。
黄泛区难以耕种的原因不是洪水,而是泛滥时间不稳定,洪水的量也不可控,但最重要的还是黄河上游的黄土高原沙土过多,泛滥之后覆盖在淤泥之上,导致土壤化熟时间延长,肥力降低。
而古埃及不同。
尼罗河上游起源自热带雨林,少有沙土碎石,更多的是腐烂植物的腐殖质,这些物质连同上游大雨一同冲下,中游虽流经沙漠,但在河流两侧却绿洲。
再加上降雨稀少,浮在土壤底层表面的沙土在风的作用下壮大河流两侧的大沙漠,最终形成的是厚厚的肥料淤积层而不是泥沙覆盖层,厚度平均每年可以达到十三毫米以上。
同时尼罗河泛滥来自赤道低压带的南移,其泛滥的水量和时间基本稳定。
所以,自然就有了特殊的农业模式。
“穷,是因为懒吗?”窦广国笑了笑,心中升起几分怒火。
相比于窦漪房和窦长君,他其实没受过穷,毕竟他大概四五岁的时候窦漪房就已经在吕雉身边做贴身女官了,虽然品级不高年俸只有百石,但她包吃包住没有花钱的机会,每年发的粮米布帛自然都寄到了宫外。
等到后来,他进了大汉公学,而窦漪房做了刘盈的家人子,身边更是不乏阿谀奉承之辈,刻意讨好之人。
但此刻,他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帮‘肉食者鄙’的家伙格格不入。
或许,只有陛下才是那个特殊的存在,他是天选,也是唯一……窦广国心中长叹,接着说道:“我们之前路过身毒的时候,那里的人看起来也很懒,他们家中但凡有三日之粮,就宁可躺在地上晒太阳,也绝对不外出劳作。”
“为何?”
“因为他们每赚到十个钱,就会被人拿走九个!”
“这里的人也是如此。”
“你看到的那些懒人,他们才是这片大地的真正主人,只可惜现如今他们的头上有了两座大山!”
“两座大山?”陈程皱眉。
窦广国重重点头:“没错,两座大山!”
“托勒密五世代表的希腊人;大海对面的罗马人!”
“这里的人民如此贫困,就是因为受到了这两支势力毫无休止的盘剥。”
“只有砸碎了这两座大山,这里的人民才会迎来真正的重生!”
“陛下要我等在此建立埃及总督府,并不是为了财富,为了奴役他们,而是为了造福天下,共建大同!”
“所以,这就是这里的平民一听说我们要抓捕驻军总督、托坡斯长和考马克之时,立时群情汹涌,争先恐后为我军带路的原因!”
陈程呆滞了片刻,心中为自己之前的言论而感到些许不妥,但让他沉默许久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窦广国说的有关埃及总督府的建立。
这一刻,他想起了之前跟着他爹去宫里为刘盈庆贺生辰时,刘盈曾经许下的愿望。
庇天下之寒士!
救万民于水火!
创万世之太平!
那时候的他过于年幼,甚至在太上皇揶揄刘盈的时候还附和着笑了两声。
如今看来,皇帝陛下始终在践行着大往昔时的誓言!
或许,这就是天之骄子,人间神皇的豪情吧……陈程脸上满是崇拜,重重点头:“说得好,我支持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做不到的我找大都护来帮你!”
窦广国拱手而拜:“既如此,那就多谢了!”
陈程无所谓的摇摇头:“太客气了,别忘了,咱俩可是校友!话说,驻军总督、托坡斯长和考马克是啥啊?”
窦广国脸上显出几分促狭:“我也是听陛下说的,如今记不得许多了,所以我姑且说之,你姑妄听之,要是有不对的……你找陛下去!”
“哈哈哈……你小子!这才像在大汉公学读过书的人!”陈程用力拍了拍窦广国的肩膀:“你只管说,反正埃及之事与我无关,我就当瓦舍听书了……”
窦广国回忆了一下,正色说道:“陛下说,托勒密家族统治下的埃及基本分为三个部分,即埃及本土,埃及掌控的希腊城市,埃及之外的领地。”
“现在是托勒密五世,不仅诸如塞浦路斯、昔兰尼加之类的海外领地基本上也都没了……埃及也成为了罗马人的后花园,每年需要给罗马人提供大量廉价的小麦,以便让对方的那些公民或是其他等级的民众有免费的面包可以吃!”
“只不过托勒密家族掌握的武装力量依旧可以让他们作威作福,鱼肉人民……”
“虽然如今真正掌权的不是他们的王,而是首席王政大臣,首席财政大臣……”
“但连同这两个人在内,包括地方财政官、王室书吏等一切官僚,都是外来的希腊人,没有真正的埃及人什么事!”
“陛下还说了,埃及虽然是希腊化的继业者国家,但也继承了不少埃及旧有的制度,比如将埃及分为上埃及和下埃及,并且划分出类似于‘县’的诺姆,每一个诺姆有诺姆长,主要负责农业和民政。”
“而在诺姆之上,还有只能由希腊人担任的驻军总督,起初这些驻军总督只负责军事,但慢慢地,驻军总督将埃及人担任的诺姆长排除在外,自己独揽军政,如今更是有驻军总督秘密投靠了罗马,搜刮更重,为的就是讨好他们的新主人……”
“至于诺姆则细分成了类似于‘乡’的托坡斯,以及‘里’的村,这些官僚依旧由希腊人担任,尤其是村一级的考马克,更是拥有特权的监工,他们不事生产,日常喝酒吃肉全由村里的平民所提供!”
“所以,在希腊官僚的这座大山之下,就有了你看到的这种残破的景象……”
陈程点点头,指着那条入港的战舰:“我明白陛下为何要授予你这面旗帜了!赤色描金大旗,大汉独一份的存在!”
窦广国笑笑:“对呀,珙桐花和金色麦穗代表和平与发展,中间悬着的湛卢缠绕雷霆,是在告诉世人,大汉将以雷霆击碎黑暗,击碎这种残酷无情的枷锁!”
陈程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感到大地微微颤动,而远处,也响起了雷鸣一般的马蹄之声。
“敌人来的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