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荥阳城头上,刘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向城下走去。
自从议和失败之后,楚军攻势越发猛烈,各部轮番出动,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停歇。
项羽摆明了,就是看穿了刘邦的部署,于是决定孤注一掷。
刘邦此时的方针,其实类似于田忌赛马。
上等马自然是韩信统领的汉军精锐,这些人此刻正在经略燕赵之地,只等养精蓄锐后就南下攻齐。
中等马则是正在成皋修养的英布,他已经派人去九江国,招募旧部,随时准备着杀回去。
至于下等马,自然是刘邦本人带领的荥阳军团。
正如同孙膑所言,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如今,自诩为下驷的刘邦,几乎已经和上驷的项羽打了个平手,那么汉国的上驷和中驷,必然血虐楚国的中驷和下驷。
所以,项羽的破局之道,唯有猛攻荥阳。
只要能破城之后杀死刘邦,则天下定矣!
为此,他不惜任何代价!
夜色渐深,刘邦回到自己房间,却并没有倒头就睡,而是让人打了一桶凉水,准备洗脚。
这并非是他爱干净,不洗脚不上床,主要是因为他天生一双臭脚,在靴子里捂了一天之后,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就在他扣着脚上老茧爽到不行的时候,门外魏无知走入,小声说道:“辕固来了,大王见是不见?”
刘邦歪着头想了一下,他对于辕固这个人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是叔孙通的一个故旧,也是个讨人厌的儒生。
于是他本能的想要让魏无知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睡下了,改天再来吧。
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才刚刚开始洗脚,距离上床睡觉还有些时间,正好听对方鬼扯几句,用来催眠。
而且,等自己想睡的时候,再让那个儒生帮他把洗脚水倒了!
一举两得!
心中大喜的刘邦看着魏无知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俄顷,辕固走入,月白的儒衫纤尘不染,头顶的儒冠更是笔直,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翩翩君子。
只是刘邦微不可见的撇撇嘴,他往日里,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衣衫不整。
所以,邋遢鬼和洁癖男,天然就不和。
辕固看了看抠脚爽到龇牙咧嘴的刘邦一眼,也不生气,径直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
“汉军和楚军在荥阳苦战良久,如今士卒已经到了人困马乏,苦不堪言的地步,若是长久下去,荥阳城只怕不保,不知我王对此,作何打算?”
刘邦一愣,他本以为对方又是来宣讲什么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微言大义,可没想到对方想要说的,竟然是时事。
一时之间,刘邦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主要是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他的计划中,是让英布从南线牵扯项羽,彭越从北面断楚军粮道,然后大家一起等,等到韩信搞定齐国之后,东西南北对进,要了项羽狗命……
于是他摇了摇头,坐直身体,将手擦干,目光炯炯的看着辕固,等着对方说出见解。
辕固见状,轻轻一笑,心说刘邦这个人,果然如人们说的那样,看似玩世不恭,喜欢狎辱他人,但你要是真的言之有物,则他就会立刻改变态度。
“臣建议,大王不如将荥阳城留给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驻守,而后大张旗鼓离开,自领精兵出武关,进驻宛县。”
“在那里,汇合吕王的军队,做出一副大举从南阳郡,进攻彭城的态势。”
“如此,则项王必然领军南下,荥阳守军,就有了喘息之机。”
刘邦一愣,突然想要让人把他撵出去。
要是按照辕固谋划,他等于是将祸水引向了吕泽,只怕那时候,他就再也不要想吕雉一起困觉了……
辕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着说道:“大王仁厚,可是不愿意让宛县百姓遭逢兵灾?”
刘邦心中冷笑,这狗屁的儒生,总是喜欢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去粉饰一些不好的事情。
不过他也确实是有些担忧。
毕竟宛县不如荥阳,周边有几处天险,可以使得项羽无法展开全部的兵力。
辕固接着说道:“臣听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吕王自从咸阳分封之后,就命人加固城防,广聚粮草。之后更是在彭城一战中,收拢了数万散卒。”
“如此,才能使得项羽放弃南攻武关,从那里进入关中的方略。”
“况且,我王只是假意做出进攻彭城的态势,只是为了调楚军南下罢了。”
“只要北方的太子和大将军能够彻底平定赵地、之后与燕齐两国联合,则大王再返荥阳,也是来得及的。”
“大王一走,楚军即便南下,也必然要再分出一部分兵力,来防止荥阳我军东进。而他分兵之后,无论是荥阳还是宛县,在城防上的压力,都不会有现在这么大……”
辕固说完,刘邦沉默良久。
突然,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辕生说别人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要是依我看,你自己才是这个善战者吧!”
辕固说的有理,他准备明天天一亮,就大张旗鼓的离开荥阳城,先回到关中过两天舒服日子,然后再出武关,入宛县。
至于荥阳城,就交给周勃和周苛一同守御就好了。
反正只要他不再,项羽通常的时候都不会发动猛攻。
毕竟,擒贼先擒王……呸,是龙无头不行!
……
邯郸。
刘盈站在他的马车上,用望远镜,看到了一队剑拔弩张的武士,正迤逦向东而来。
这些人,并不是军队,而是隶属于尚贤堂的一支商队的安保力量。
他们护卫的,正是河东盐池出产的食盐。
整个冬天过去了,盐池已经大致按照他所说的方法,进行了新的布局。
如今夏季到了,在山势的影响下,炎热的穿堂风吹拂着盐池,几乎是五六天的功夫,就有成千上万斤的卤水被蒸发干净,析出白花花的精盐。
是的,是精盐。
最早的时候,那里人们采盐使用的,是最原始的捞取法。
也就是天日暴晒,自然结晶,集工捞采,产盐全部依靠自然的力量。
但这样的方式,采集到的食盐中,不可避免的会带有硫酸镁等杂质,于是盐吃起来,就发苦了。
而刘盈采用的,自然是一步到位的垦畦浇晒法。
既用人工的方式,在地面上挖个浅塘,之后将盐湖中的卤水引入浅塘,等待水分蒸干一部分后,再浇入淡水。
如此,淡水温度低,卤水温度高,二者调和之后,硫酸镁等杂质,就积淀下来,形成‘硝板’。
于是,再采集到的,就是不再发苦的精盐。
城门口,张耳看着站在车厢顶上的刘盈,心头一阵发热。
这并非是因为远处运来的一万石食盐能换到的利益,而是他对于刘盈手中握着的望远镜,垂涎三尺。
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曾经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梦想。
虽然他亲自指挥的战斗,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但,刘盈手中那个可以能够大幅度提升将领能力的望远镜,他还是好想拥有!
尤其是,韩信曹参都有,而他却没有!
要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只是刘盈毕竟是他的晚辈,而且他的脸皮,也没有刘邦那么厚,自然不好意思开口去要。
刘盈虽然心知肚明,但只要张耳不主动开口,他是断然不会主动的。
张耳虽然是个大佬,但只有刘盈知道,此人已经活不了太多时候了,所以舔之无用。
而且他又不领兵,或者是,无论是韩信还是曹参,都是绝对不会让他染指军队的。
这不仅仅是防范,更重要的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张耳已经用他的前半生证明了,他就是无能的一将……
而且,搞不到无气泡的透明玻璃,而同样品质的天然水晶更是少之又少。
最重要的是,刘盈担心这种制作望远镜的技术外露,被项羽,亦或是某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传到匈奴人那里。
所以,每一个望远镜的制作,刘盈都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这样,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别人即便是想要仿制,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张耳的无尽艳羡中,刘盈有些粗鲁的刷的一下合上望远镜,之后任由举高双手的韩谈将他从车顶上抱了下来。
他的马车,属于是加宽加高形,从上面贸然跳下的话,很容易就崴到脚。
而吕雉说得好,出门在外,一定要照料好自己!
作为一个妈宝男,听妈妈的话自然没错!
目睹到这样的一幕,张耳先是目瞪口呆,旋即有些鄙夷,最后哈哈哈仰天大笑。
呵,你这辈子都别想要从我手中得到望远镜……刘盈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刷的打开,风度翩翩的摇了起来。
此时乃是夏季五月,大约是阳历的六七月份,热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装逼呀!
张耳眉头微皱,轻声问道:“你这扇面上,为何画了一只鸟,和一只虫?”
刘盈指正:“这是麻雀和蟋蟀!雀、食、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