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
尸横遍野,满地狼藉。
身穿如同鲜血染就披风的项羽,策马缓行在一片凌乱的街道上。
道路两侧,许多之前和刘邦推杯换盏,仿佛兄弟一般的西楚官吏将校,此刻顾不得满地的血污,忙不迭跪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
项羽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手中滴血的长戟,在他们的发冠之上扫过,让他们越发感觉到如芒在背。
只是,他们的心中,却也升起无尽的屈辱。
秦汉时期,除了民跪官,子跪父之外,剩下的即便是君王,也不能时时要求臣子在自己面前跪倒。
孟老夫子曾经曰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如今,项羽的举动,明显是连把他们当做草芥都不如!
虽然他们在汉军大兵压境之下,短暂的归顺了刘邦,但那其实更多的是无奈之举。
此刻,他们想起了之前刘邦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低垂的眼睛内,神色从羞愧,变得充满了无尽的怨念。
……
楚王宫中,得知项羽凯旋的虞姬,收拾了一下脸上的泪痕,重新开始梳妆打扮了起来。
女为悦己者容。
她在项羽面前,总是想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对方。
少顷,当虞姬挽好发髻,坐在榻上焦急等待的时候,殿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
虞姬拎起裙脚,开始向殿门外跑去,像一只归巢的乳燕扑进了项羽怀中。
一瞬间,项羽冷酷无情的脸上,嘴角略微颤动了几下,被人惦记和爱着的滋味,即便是他,也无法拒绝。
只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虞姬的寝殿,只见这里齐齐整整,丝毫不乱,一切就如同自己当日离开时的一模一样。
他在低下头去,看到的是虞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面容,心中越发狐疑。
“他们,没有把你怎样吧……”
项羽话音出口,就连自己都惊呆了,那声音,那语气,满是胆怯和沙哑的意味,让他无法相信这是居然是他说出来的话。
虞姬抬起头,破涕为笑:“没有呢!阿虞是大王的阿虞,这世上还没有人敢欺辱大王的阿虞!”
她说完,特意拱了拱鼻子,显得愈发娇憨妩媚,只是眼角之中,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慌乱,以及些许留恋。
项羽是何等样人物,他这些天和虞姬朝夕相处,将对方的所有小动作都记在心中,此刻心中,越发变得狐疑起来。
其实他在来之前,就有人给他打过小报告了。
虞姬这些天来,和一个名叫卢绾的汉将来往的颇为密切,时常相伴湖畔散步,亭中对弈,有说有笑,好不亲密!
想到这里,项羽心中无名火起,他推开虞姬,转头向殿外走去。
“大王,你去哪?”
“杀人!”
……
城外的楚军之中,暂时取代项羽担任指挥的钟离昧,突然看到在城门处,一骑飞驰而来。
马是乌骓,马上之人自然是项羽无疑。
“这么快?”
钟离昧看了看身边的季布,脸上浮现出几分猥琐的意味。
作为项羽心腹爱将,他二人自然知晓项羽之前去了哪里。
而且他们也从前来迎接的宫人那里听说了,虞姬无恙,一切正常。
所以,人说小别胜新婚,自家大王不再房中练枪,跑来军中作甚?
如今,汉军魏军已经彻底崩溃,剩下的就是将他们驱赶到预定位置,逼着他们跳水自尽就行了。
这样的小事,他们自己就可以完成,何劳项羽亲自到此?
钟离昧身边,眼尖的季布敏锐的察觉到有些不对,于是猛地踹了一脚钟离昧,让他不要胡言乱语,一面惹祸上身。
自己侍奉的这个大王,可是素来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主!
钟离昧明白过来,收敛面上笑容,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乌骓马四蹄翻飞之间,项羽如闪电般冲到他二人身边,冷冷问道:“尔等可知刘邦行踪?对了,还有他那个形影不离的男宠!”
站在稍远处的司马欣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项羽口中的男宠,说的应该是汉国太尉卢绾。
卢绾这个太尉只是挂了个名,实际上统帅众将的,还是刘邦本人。
嗯,汉军平定三秦之后,现如今卢绾的爵位,是长安候,就是汉朝首都的那个长安。
司马欣忍住笑意,他其实早就看卢绾不爽了。
所谓近墨者黑,刘邦这个人嗨起来的时候,极尽所能的阴阳怪气别人,丝毫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以及和自己的关系究竟如何。
而和他臭味相投的卢绾,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一贯喜欢装腔作势的司马欣,就是他二人拿来开涮的对象。
更有甚者,卢绾有一次当着司马欣的部将面前,嚷嚷着什么远看是条狗,近看司马欣之类的说辞……
这,也是司马欣想要弄死刘邦,顺便弄死卢绾的另一个原因。
此刻听闻项羽有意追杀他二人,司马欣大喜过望,顿时走上前来说道:“在进城的时候,我曾听人说过,刘邦和卢绾一行,向北方突围而去了!”
项羽转头问道:“你可确定?”
司马欣重重点头:“错不了,那人说驾车之人,正是汉国的太仆昭平侯夏侯婴!”
太仆,是九卿之一的高官,虽说是君主的御用车夫,但却掌管着全国的军马饲养调度,秦国全盛时期,太仆手下有养马的郎官数千,三万多骑术精湛的养马奴隶。
只是听到司马欣这么说,项羽反而心中满是疑虑,他在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刘邦这个人狡猾非常,既然他能让你看到驾车的是夏侯婴,那么坐车之人,一定另有他人!”
“你说刘邦向北突围了,我猜,他极有可能混在乱军之中,伺机蒙混过关!”
司马欣略微沉吟了一下,和董翳对视一眼,重重点头。
“项王言之有理,刘邦此人最为狡诈,他当日还击关中的时候,就是派出大军整修栈道,然后一支疑兵从子午谷道迂回,真正的主力,却从早已荒废许久的故道之中钻出!”
“如此,才打了章邯一个措手不及!”
司马欣边说,脸上浮现出满是敬佩的神色,不愧是能够打败章邯和刘邦的男人,洞察人心,料事如神!
项羽嘴角微微上扬,回头看向钟离昧等人时,眼中已是冰凉一片,充满了腾腾杀气。
“传令下去,美须髯者是刘邦,有活捉或是杀死此人者,赏千金,封千户侯!”
……
彭城县北的田间小路上,刘邦在马车上左摇右晃,叫苦不迭。
接连的战事,让往日里繁华富庶,人烟稠密的泗水郡变得萧条起来。
昔日虽然不宽敞,但却很平整的路面,此刻因为失修,再被雨水冲刷,变得坑坑洼洼,沟壑纵横。
刘邦心中唯一庆幸的是,他此刻坐的这辆车,是刘盈做出的改款,底部加了板簧作为减震,而且在轮子的边缘,也钉上了一层厚实的皮革。
不仅如此,车轮车轴之类的地方,也进行了加固。
否则的话,现在刘邦就只能舍弃马车,骑马逃离了。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虽然比坐车快,但他的行踪就彻底暴露了。
嗯,其实此刻,他距离行踪暴露,只有一步之遥。
在距离护卫他逃离的马队百步之外,是上千楚军轻骑,正在锲而不舍的追杀而来。
尽管他们不知道车子里坐的是谁,但能坐车跑路的,一定是个大人物!
即便是无法用对方的人头换取功劳,但只要他们将对方团团围住,想来是可以勒索一大笔钱的。
而这钱,正好拿来去女闾之中快活快活!
此刻,搂着马脖子飞驰的虫达,同样叫苦不迭。
说实在的,他这辈子骑马的时间,都没有现在这一会加起来多……
起起伏伏之下,他只觉得自己的内脏都似乎要被颠出来了!
但他却不能停下。
他是刘邦的侍卫长,此刻是绝对不能和刘邦分开的。
只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没有战胜敌人的把握。
若是此刻敌人步行追踪而来,虫达是有信心带领身边卫队还击,在自己拼掉这条命之前,最少能杀死或是击伤对方两成以上!
即便此刻敌人的数量有上千之多!
他所习练的剑术,就是专门在混战之中,辗转腾挪,以多打少的。
但,那是步战。
此刻敌人全是骑兵,人借马力之下,冲击的力道何止千斤!
而这,根本就没有借力打力的可能。
只有闪躲,然后稍有不慎,横死当场这唯一一种可能!
双方你追我逃之间,楚军马好的优势逐渐展露出来。
慢慢地,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终,在一个弯道处,夏侯婴没有甩开追兵,反倒被别人弯道超过。
刘邦从掀起窗帘,面带祈求的看着对面的骑兵首领,他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那人是楚军大将季布的娘舅,不知其名,只知道别人称呼他为丁公。
“两贤岂相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