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周亚夫问道。

“对,信仰。”朱率很是认真的点点头,接着问道:“你听说过新佛教吗?”

周亚夫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新佛教?莫非是樊伉那厮和鲁王之子吕台搞出来那个教团?”

朱率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扬起,轻声说道:“正是。”

周亚夫沉默不语。

朱率敛起笑容,正色说道:“你可别小瞧他们。那新佛教传播速度极快,信众多不胜数,哪怕是在这佛教发源之地的身毒,笃信者比比皆是!”

“在这里,为了区分佛家和新佛教,咱们的人称新佛教为新教……”

“之前搬走咱们界碑的那个巽加人村子,全村皆是新教信徒!听说他们还准备要在村中修建佛堂,好日日顶礼膜拜……”

周亚夫顿时有些瞠目结舌。

此刻,他莫名想起刘盈曾经说过的话。

同人逼死原作!

他皱眉说道:“我之前在护东胡中郎将麾下任职南部校尉,也曾听闻过新佛教。但即便是蒙昧如东胡人,信教者不过十之一二,此地乃佛教起源之地,缘何会有这么多人改信新佛教?”

朱率思忖了几秒钟,有些迟疑着说道:“也许,是因为东胡人祭拜的神灵和新佛教不同?”

“反正在新栎阳县这里,新佛教和佛教同出一源,而且这里曾经有过新旧两派佛教徒的大辩论,新教更胜一筹!因此,城外归属新佛教的金龙寺住持接连拔掉了十七个佛教大师的舌头……”

“而且巽加现在的赋税很重,干活越多,交税越多,有很多巽加人干脆就整天躺着晒太阳,只要家中有米下锅,绝不出门务工、经商……”

“所以,新教所谓的心诚则灵,不需要苦行修炼,只需要向陛下……嗯,向佛主虔心祈祷就能往生极乐,再不受人间之苦的教条,更加符合巽加人的理念……”

周亚夫满脸‘原来还能这样’的表情。

他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道:“照你这么说,巽加人都不劳作了,会不会影响到今年大汉在这里的棉花和大米定单?”

后者他倒是并不怎么担心。

巽加人不卖给汉国商人粮食了,还有他孟州都护府的农场,以及安海都护府那些两年九熟的良田,并不会影响到大汉百姓从吃得饱到吃得好……

毕竟这种一年三熟的大米口感不好,基本上全部用来做了饲料。

但棉花就不同了。

大汉的棉纺织业蓬勃发展,重要的是纺织出来的棉布不仅供应汉国百姓使用,绝大部分都用于出口到海外诸国。

因此,那一间间纺织工厂就如同无底洞般,对于棉花的需求不穷大。

巽加人不种棉花了,天下的黎民就都没有了衣服穿!

而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王道乐土,是无论哪个学派的士大夫们的毕生追求!

所以,巽加人不种棉花,这不仅仅是大汉的纺织厂主不答应,大汉的满朝公卿也绝对不会答应!

听到周亚夫的话,朱率回答道:“受影响是肯定的。但影响不大。”

周亚夫再度问道:“影响不大?怎么个影响不大?”

“来来来,坐下慢慢说。”朱率将周亚夫拉到偏花厅,扭头问道:“咖啡,还是茶?你算是来对时候了,郦疥前几日刚送了我一些上等的益州郡咖啡和普洱茶……”

周亚夫摇摇头:“白水即可。”

刘盈之前做太子时,曾经在东宫的书房挂过几幅字。

曰,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夏不挥扇,雨不撑伞,千秋气节久弥著,万古精神又日新……

周亚夫将之奉为人生信条,尽管他少年心性眠花宿柳,但却不贪恋口腹之欲。

朱率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和周亚夫分主次坐下。

嗯,周亚夫是主。

少顷,几名侍从送上茶点后缓缓退下。

朱率说道:“你才来不久,对巽加了解的不够。那里的百姓分为四等,最上等的为婆罗门,既神职者;次之为刹帝利,既君主和武士;再次为吠舍,乃从事农牧工商等生产事业者;最后则是首陀罗,就是佃农或奴隶。”

“除此之外,还有第五等,名为达利特,此种百姓人数最多,但连奴隶都不如,是不可接触者。”

“但现如今吠舍和首陀罗们不愿劳作,因此达利特就被特许可以从事农业……”

“这就是我说的大汉的商业订单并不怎么受影响的原因。”

“毕竟从前达利特不被允许从事正当职业,所以巽加王颁布新政之后,用陛下的话说,就是达利特们卷的飞起,生产效率空前高涨……”

周亚夫笑着点点头。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在长安时,曾听番僧说过,佛教众生平等,他们那个叫做释什么的老祖主张四姓平等……”

“所以,巽加怎会还有种姓之分?”

朱率摇摇头:“有这么个说法不假。但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巽加王原本是孔雀王朝的臣子,属于弑君篡位,他为了宣扬自己得国之正,故此说之前的孔雀王做出的那些倒行逆施的事情,都是受到了佛教徒的蛊惑。”

“从那之后,巽加王就亲近婆罗门教而疏远佛家,也就是在巽加王的支持下,身毒北方诸地本就存在的种姓制度再度死灰复燃。”

“这也导致了新教在巽加快速扩张……”

他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周亚夫:“我听人说,巽加王太子,就是之前去了大汉做质子的阿耆尼密多罗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为此他们父子之间总是爆发冲突。”

“据说那个准许达利特种田的仁政就是他所建言,为此婆罗门教徒将他恨之入骨,而很多佛教徒正在到处寻求购买武器甲胄的方法,准备支持阿耆尼密多罗发动政变……”

“嗯?”周亚夫问道:“如此机密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朱率笑着说道:“你忘了,我之前可是在尚贤堂海外武器专营公司任职,是去年被我爹托人安排到这里做了一任县令……”

“所以,我自然有我获知消息的渠道!”

周亚夫沉默不语。

尚贤堂的那帮在海外卖兵器甲胄的家伙越来越过分了,现在他们的售卖清单中除了没有火枪火炮之外,就连投石机这样的大型攻城器械他们都卖!

这样下去,早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二人沉默不语间,外面跑进来了一个佐贰官,躬身说道:“县尊,门外有一自称是钦命采访使的男子求见大都护……”

周亚夫皱眉,问道:“是采访使,还是副使?”

佐贰官回答道:“是采访使,不过他并未携带象征身份的节杖,只是带了七八个随从……”

周亚夫看向朱率说道:“那来的应该是楚王次子刘郢客。你随我一同前去迎接。”

朱率点点头,只是有些疑惑的小声嘀咕:“他来我新栎阳县作甚?”

周亚夫边向外走,边用看小可爱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来寻我这个大都护的?”

……

片刻之后,朱率领着周亚夫和刘郢客重新回到了这间花厅。

只不过这一次,坐在主位上的换成了刘郢客。

周亚夫开口问道:“公子来寻下官,究竟有何急事?”

刘郢客很认真的回答道:“陛下命我南下寻访民情,身毒乃最后一站。不过为的并不是访查这里的民风民情,而是调查一桩盗窃案。”

朱率问道:“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犯下惊天大案,居然连陛下都惊动了?我有些好奇了,那贼人从我大汉盗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刘郢客轻声回答道:“纺织机。”

周亚夫吓了一跳,急切问道:“当真?”

刘郢客点点头:“当真。不过不是现如今大汉纺织业使用的嫘祖型高速纺织机,而是陛下早年间所做的那些用水力驱动的木制纺纱机、织布机。”

周亚夫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问道:“那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了吗?”

“这就是我一刻也不休息就来寻找你的缘故。”刘郢客压低声音:“贼偷正是巽加王之子,阿耆尼密多罗。是他用重金收买商贾,将一些半公开的设计图纸从大汉本土偷偷带了出来。”

“如今根据我掌握的线索,他命人在恒河上游建立工坊,准备自己纺纱织布去卖,而不是将棉花卖给汉商。”

朱率笑笑:“如此说来,这就是他的取死之道了!”

周亚夫点点头,不说话。

朱率看向刘郢客,接着说道:“二公子远道而来有所不知。那巽加王如今和王太子因为信仰而有所争执,双方剑拔弩张。”

“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继臣子弑君之后,再上演一出父子相争的好戏!”

“所以,你我坐看他们自相残杀即可。”

刘郢客微微皱眉。

毕竟他要做的是问罪巽加王,如果不等他前往问罪,那两父子就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他上哪去积攒功劳?

要知道,他可不是刘交的长子,王位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因此,若是没有功劳,不能得到刘盈重用,那么他将来就只能是寄人篱下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刘郢客正色说道:“我离开长安时,陛下要我彻查纺织机盗窃案,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怎可一味在这里等着?”

周亚夫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刘郢客回答道:“后日,后日我就启程前往华氏城,问罪巽加王!如此先礼后兵,方可不负陛下重托!”

周亚夫目瞪口呆。

他的脑海中回想着两个词。

问罪。

先礼后兵。

这也就是说,他恐怕要尽早返回始新县,整军备战了……

刹那间,周亚夫虽然脸上神色如常,但心中却兴奋了起来。

无他,大汉人均战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