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救世主”后,阿宏觉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毕恭毕敬是程度最轻的,诚惶诚恐是最常见的,最夸张的,有个来自印度次大陆的人恨不得趴到地上舔他的脚趾。这一伙人中,对阿宏最为热忱的是少年拉梅什。拉梅什只有十六岁,是童子军派到迦楼罗基地的观察员。他对自己人极为严苛,动辄打骂,对阿宏却是异常用心,不但鞍前马后,为阿宏提供了很多便利,还告诉了阿宏很多秘密。阿宏意识到,他的思想远比他的年龄更为成熟。

从拉梅什嘴里,阿宏知道了反抗神圣秩序的力量除了迦楼罗,还有很多。当时到机场迎接阿宏的二十多个人都是和拉梅什一样,是各个反抗力量派驻迦楼罗基地的观察员。方先生到各个反抗军队那里宣讲,说单个的力量不足以反抗神圣秩序,必须结成联盟,而迦楼罗已经找到了传说中的救世主。在救世主的领导下,反抗力量汇集成前所未有的强大洪流,足以摧枯拉朽一般推翻神圣秩序,创建鲜花处处的人间天堂。对这种说法,多数人都嗤之以鼻。在方先生的反复游说下,各个反抗力量都派出观察员,到迦楼罗基地看看。“就是看看您是不是真的救世主。”拉梅什最后说,“您所展示的神迹,令人折服。没有人不相信您就是那个大家寻找了很久的救世主。”

神迹?阿宏也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成了救世主呢?”

阿宏向方先生求助。

方先生说:“您相信自己是救世主,当然是好的。倘若您不相信,也无所谓。因为神迹就摆在那里,不增不灭。只要他们相信就行。”他指的是那些观察员。“他们相信了,反抗神圣秩序的力量才能汇集在一起,形成合力,共同实现伟大目标。”

“他们相信了吗?”

“他们相信了。”方先生说,“结果您很快就会知道。”

当然,这个结果再快也不可能是两三天就出现。

“必须先等等。”方先生说,“耐心是美德,等待出奇迹。”

在等待中,阿宏往艾莲娜的病房跑了好几次。

艾莲娜死而复活的消息在基地传开后,她的病房就成了朝圣之地。面对满屋子的鲜花和各种礼品,艾莲娜解释说,这些其实都是送给阿宏的,因为太过敬畏,他们不敢送到阿宏跟前,只好送到这里来。迦楼罗基地的人中,只有艾莲娜坚持叫阿宏的名字,别人都像方先生一样,叫他救世主。对此,阿宏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待遇。

起初艾莲娜说不了多少话,身体还很虚弱,到了第二天,竟然能下床行走。医务兵惊呼,这是生命的奇迹,不愧为救世主复活过的人。第三天晚上,艾莲娜约了阿宏一起吃饭。阿宏讶异之余,欣然应允。

吃饭的地方在迦楼罗基地的一处供高级军官享用的餐厅,规模不大,胜在关了有隔音功能的玻璃门,非常清静。艾莲娜要阿宏点菜,阿宏拒绝了,说:“我对这儿不熟悉,不知道什么菜好吃。还是你来点吧。”艾莲娜问:“有什么禁忌或者偏好吗?”阿宏说:“没有,我什么都能吃。”这并非实话。但面对电子菜谱上满满当当又陌生无比的菜名,要从中进行挑选,对阿宏来说,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都交给你,你做决定就好。”阿宏补充说。艾莲娜没有坚持,又问阿宏喝不喝红酒,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低头在电子菜谱上勾选几下就完成了点菜。

菜上来,半杯红酒下肚,两人边吃边聊,话渐渐多起来。

艾莲娜说:“我听说你喜欢掷骰子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我本身并不喜欢掷骰子。”阿宏答道,“之所以用掷骰子帮助我做决定,是因为我有选择恐惧症。”阿宏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事儿,但他清晰地记得在面临选择时自己内心的感受。如果只有一条路可走,还好办,照着走,就行了。一旦有多条路可以选择,他就会立刻恐惧起来,恐惧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恐惧错误的选择会带来错误的结果。“有人告诉我,其实并没有选择恐惧症这种病,选择恐惧症其实是害怕承担责任的表现。我承认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但我就是无法克服面临选择时的恐惧心理,就像多数人无法战胜对蛇的恐惧一样,虽然他们并没有被蛇咬过。”

“怕蛇是本能。”艾莲娜说,“你没有接受过任何的指挥训练,第一次指挥迦楼罗无人机机群迎战龙虾,就大获全胜,也是一种本能吗?”

“不是。”阿宏回答,“你知道的,在来这儿之前,我在一艘赌船上工作。”

“‘皇家玛丽号’。”

“是的。”阿宏点头说道。

上赌船的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形形色色的赌徒来到赌船,目的只有一个:赢钱。没有哪一个赌徒会抱着输钱的目的上赌船的。但具体分析起来,赌徒与赌徒还是有所不同。

从赌徒购买“皇家玛丽号”的船票开始,船上的电脑系统就开始收集他们的资料。“这个电脑系统我们都叫它蜘蛛。”如今,一个人,还在子宫里的时候,就接受各种检查,所有检查结果,都在医疗系统的数据库里保存着。其他事情,上学、工作、娱乐、旅游、购物,诸如此类,同样如此。网络成了每一个活人甚至死人的外存。“它记得我们记得和不记得的所有事情。蜘蛛要做的事情,就是顺藤摸瓜,把这个赌徒的全部资料从网络的各个角落扒拉出来。这事儿想起来难,但对蜘蛛来说,非常容易。收集、整理、分析,作出评判,一气呵成。”

“这还不算完。”阿宏继续介绍:等赌徒上了“皇家玛丽号”,他的一言一行就在蜘蛛的监控之下。不说手指的颤抖、鼻翼的翕动、眼角的收缩,这些的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连心脏的搏动、肝脏的效率、肾脏的强弱,都在监控范围之内。结合之前搜集的资料,蜘蛛完全可以推测某一个赌徒下一分钟甚至下一小时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的预言。

蜘蛛会罗列出好几个预测结果,每一个结果后边附上变成现实的概率,是90%,或者是40%。这个概率,也会根据当前发生的情况,随时在变化的。蜘蛛的功能强大,会为每个赌徒建立完整的数据档案并进行个体行为预测,再通过边缘计算模式,分析相关群组,去除个体偏差,建立包含了整船所有赌徒的完整的预测模型,一张群体预测的网络。

“蜘蛛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显示屏,你可以随时查询任何一个赌徒的现状和对他未来一个小时的行踪的预测。”阿宏说,“当然,对赌船而言,最重要的预测都是关于赌局,关于输和赢的,关于筹码的来去与资金的流动。”

阿宏扳着手指数道:哪些赌徒即使输得倾家**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哪些赌徒无论输赢都要上串下跳鬼哭狼嚎,其实只是引人注意;哪些赌徒需要在最后关头留几分吊命钱,好让他下次再来;哪些赌徒非常谨慎会小心地给自己划定底线,输了多少钱赢了多少钱就走人;哪些赌徒不会赢了钱就收手,从而安排他多赢一些钱,让他把赌钱致富的故事对外讲了一遍又一遍;哪些赌徒不在乎输赢,只陶醉于赌局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强烈无比的刺激;哪些赌徒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来见识豪华赌船是怎么一回事的;又有哪些赌徒是下定拼死一搏的决心,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带上赌船的。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种赌徒是最可怕的。”阿宏如此评价道,“却又是最容易预测的,因为他通常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说来好玩,最初研制蜘蛛系统的目的是为了预防有人在赌局中作弊。通过监控赌徒们的微妙表情与肢体语言,很容易发现其中的作弊者。算法稍微改进,就可以推测出哪些赌徒作弊的可能性更大,并进行重点监控。因为揪出了好几个隐藏已久的作弊高手,“皇家玛丽号”在业界声名鹊起,由此吸引了源源不断的赌徒。但“皇家玛丽号”很快就不满足了。一群天赋异禀的程序员和工程师被雇用来对蜘蛛系统进行改进。经过好几年的奋斗,蜘蛛系统终于达到了“皇家玛丽号”主管的要求。试运行后效果良好,小有漏洞,也很快补上,臻于完美。

“蜘蛛负责预测,还得有人负责根据蜘蛛的预测,安排赌局。”阿宏说,“我就是那个在‘皇家玛丽号’上负责安排赌局的人。在不声不响中,让一些人一夜暴富,让另一些人一局赤贫,让一些人先赢后输,让另一些人先输后赢,整个过程通常一波三折,极富戏剧性,但总的目的就是让‘皇家玛丽号’从任何一场赌局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艾莲娜一直在默默倾听,这时插嘴问道:“这个时候你就没有选择恐惧症呢?”

“没有。”阿宏的答复很肯定,“干这个,我已经干了六七年了,一点儿也没有受到选择恐惧症的困扰。因为是替别人选择,所有的结果,都是别人来承受。那些赌徒,只是不相信自己会输,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一直差下去,想赌一把而已。”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艾莲娜面露困惑,“安排赌局与指挥空战之间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看上去有很大的不同,其实模式是一样的。”阿宏说,“无人机就是不要命的赌徒,每一次对战就是一场赌局,无人机的轨迹就是蜘蛛对赌徒的行为预测。我不在乎赌徒的命运,也不在乎每一场赌局的输赢,我只需要保证迦楼罗基地或者‘皇家玛丽号’获得最大的收益。”

艾莲娜思虑了片刻:“真棒。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阿宏觉得脸有些发烫,连忙低下头去掩饰,却已经被艾莲娜发现了。“哈,听到表扬居然脸红了,难得难得。”艾莲娜说,“很久没有见过会脸红的男孩了。”

“我不是……”阿宏略微尴尬地辩解道,“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意思是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吗?”艾莲娜上身前倾,凑近阿宏。她今天穿的是件贴身的军用休闲服,与兔子装相比,英姿勃勃。“可以不经父母同意,跟女生约会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宏呼吸急促。

“那是哪个意思?”艾莲娜嘴角的笑意味深长,似乎洞悉了阿宏内心的一切想法。她坐回去,用右手撑住自己的下巴,灯光下,能隐隐看见她鼻梁旁边浅色的痣。“对方先生,你怎么看?”

“很擅长演讲。”

“你不觉得吗?方觉晓说了很多话,但细细琢磨,除了空洞的说教,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比如,就连到底神圣秩序是什么,他都没有讲清楚。”

“哦,有这样的感觉。”阿宏咂摸着艾莲娜的话。艾莲娜是在引导我怀疑方先生吗?“神圣秩序到底是什么?”

“你的手。”

“什么?”

“双手拿出来,掌心向上,搁桌子上。”

虽然不明白艾莲娜的用意,但阿宏还是照做了。

艾莲娜伸出双手,分别抓住了阿宏的双手:“神圣秩序可能是一切。”又翻转阿宏的双手,掌心向下:“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什么意思?”阿宏茫然地望向艾莲娜,期望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

但艾莲娜微微一笑:“自己想。”在阿宏想出如何回答之前,她伸手拍拍阿宏的肩膀,说:“谢谢你救了我。”然后抽身离开,只给阿宏一个绮丽的背影与若有若无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