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玛雅的启示
“追击塞德娜号”从火星出发，已经在寂静、寒冷而又空洞的太空里航行了六个月。这六个月里，值班的是周绍辉，另外三个船员在冬眠舱里沉睡。旅途无可避免地孤寂，但周绍辉很享受这种无人干扰的孤寂。有主控电脑的存在，需要周绍辉做的事情并不多，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读书和看影视。隔着舷窗，盯着一成不变的星空，也是一大乐趣。有时，孤寂变成毒蛇，他就会回忆此行的肇始之处。
那是在火星，孔念铎的大宅子里。
周绍辉跟在孔念铎身后，悄声走在博物馆寂静无声的走廊。各个时期的文物放置在精心设计的格子里，像无数沉睡的古老灵魂。周绍辉觉得，它们随时可能醒来，睁开惺忪的双眼，再一次窥探这个世界。
孔念铎在前疾走，脚步一点儿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因为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们路过了两面对称的阿舍利手斧、刻着占卜符号的龟壳、用老鹰翅骨制作的笛子，路过了灰色卵石一般的奥杜威砍砸器、丹尼索瓦人的一枚前臼齿、北美洲首批定居者用燧石打制的克洛维斯矛头。非洲稀树大草原、布龙保斯山洞和恩戈罗恩戈罗火山的全息投影在半空中无声地望着他们。
他们最后在一副古老的地图前停了下来。
“中美洲尤卡坦半岛。”孔念铎指着地图说，“玛雅文明与地球人任何原生文明相比都不遑多让。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历法，自己的宗教和信仰，自己的医学和数学。玛雅文字叫方块图文，是世界上五种原生文字之一。美洲大陆有许多原住民，但玛雅是唯一留下文字记录的。他们也是世界上最早种植玉米、辣椒、南瓜、棉花、可可豆和龙舌兰的人，从这些农作物在后世的普及程度，你就知道玛雅人对世界文明的贡献。他们在丛林中建造平顶的金字塔，并围绕金字塔建造了可以供数万人居住的城市，城市里有非常先进的排水系统。然而，这样一个光芒耀眼的文明在十七世纪突然就消失了。”
周绍辉看着附近的几件玛雅石器，有的像三叉戟，有的像圆环，有的像S型的匕首。
最后一件玛雅石器吸引了周绍辉的目光。这件石器跟三叉戟有相似之处，包括边缘上锯齿状的装饰品，只是中间这个尖儿特别长。最大的不同在手柄这个地方。三叉戟是直柄，而这一件，在同样的地方是一个中空的长方形。
“这件石器是干什么用的？”
孔念铎比划着说：“你应该能想到它的用处。对，非常便于手持。玛雅的大祭司就是手持这件石器，杀死战俘或者奴隶，向他们的太阳神献祭的。”
“好残忍。”
“残忍不正是宇宙的本质吗？”
周绍辉不喜欢这种说法。他对孔念铎尊重有加，但对孔念铎的某些说法，也就听听罢了。“不是有一种说法，玛雅人是外星人的后裔，他们的突然消失，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吗？”他转变话题。
“你真的相信这个？”
“不。我并不真的相信，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确实有趣，但并非事实。不过是因为摧毁玛雅文明的那帮海盗后来不想承认自己干过这样恐怖的事儿，于是用外星人来当挡箭牌罢了。”
“哦，我知道，玛雅人的一支后来迁徙到了墨西哥，但离开发源地的结果就是这一支后裔完全丢失了自己的文化，连玛雅文字都不记得了。”
“连自己的文字都不记得了，还怎么能称为某个文明的后裔呢？”孔念铎嘲讽道，又接着往下讲，“十五世纪，地理大发现，欧洲殖民者在中美洲的丛林发现玛雅文明的时候，玛雅人本身处于他们文明的崩溃期。当时，发生了长达数年的旱灾，玛雅人无力应对。因为他们的技术上还停留在石器时代，甚至还有倒退的迹象。欧洲殖民者可不管这些。有时他们看上去很漂亮其实一钱不值的玻璃球同玛雅人交易欧洲人渴望的金银珠宝，但更多时候他们是直接抢劫。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古旧然而却比玛雅人的长矛先进得多的火枪，冲进玛雅人的部落与城市，抢走一切可以抢走的东西。任何胆敢反抗的玛雅人，都像美洲大陆的其他原住民一样，遭到无情的屠戮。传教士紧跟在殖民者身后，以上帝的名义，焚毁玛雅人的典籍，摧毁他们的神庙，要他们投入仁慈又万能的上帝的温暖怀抱。惊惶至极的玛雅人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文明，被欧洲文明同化。1697年，最后一个玛雅城邦在西班牙人的炮火中灰飞烟灭，玛雅文明，从肉体到精神，彻底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一个历史性的悲剧。”
周绍辉听见孔念铎发出了轻微的嘘唏声。他默算了一下，玛雅文明从被发现到被消灭，不过195年。一个四千年的文明，说没就没了。“有一点很奇怪，玛雅人的起点很高，为什么会一直停留在石器时代？是因为玛雅人不够聪明？玛雅的历史不够长？玛雅人不思进取，蹲在祖先的荣耀上享受，坐吃山空？”周绍辉问。
“这是一个好问题。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同时期欧洲以外的所有原生文明与次生文明。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辉煌，也有自己的痼疾。单就玛雅文明而言，之所以玛雅文明历时四千年，直到覆灭都没有走出石器时代，是因为在玛雅人生活的中美洲，没有大型的铜铁矿。他们也会烧制陶器，但因为周围没有铜矿，也就没有在烧制陶器的过程中无意中冶炼出青铜来。所谓青铜，其实是包含了其他杂质的铜，熔点很低，仅仅是木炭的燃烧，就足以冶炼和加工。青铜是人类文明掌握的第一种金属。与石器相比，青铜更为坚硬，锐利，也更容易加工成各种农具和武器，进步不可谓不小。南北美洲后世都发现了大型铜矿，但距离玛雅文明所在的中美洲都上千千米。本地没有，又无法通过贸易获得，就这样，玛雅文明被永永远远地困在了石器时代，把所有的时光和工匠精神都用在了打磨燧石上。显而易见，不管怎么用心，燧石里也打磨不出青铜，更遑论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铁器。”
周绍辉耐着性子听完孔念铎的讲解。他深知这位老朋友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有时也烦，但多数时候，他愿意倾听孔念铎滔滔不绝的发言。“资源，资源的重要不言而喻。”
“玛雅人缺的可不只是铜，还缺牛或者马这样的大型牲畜，还缺肥沃的土壤。中美洲地处热带，每天都会下雨，在大量雨水的冲刷下，土壤缺少营养物质，又无法在牲畜的帮助下完成翻耕，使深埋在地下的营养物质为农作物所吸收，因此，玛雅农民只能一年换一个地方种植，大规模农业种植无法持续开展，也就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也就不需要建立比部落和城邦更为复杂的组织模式。”孔念铎说，“中美洲文明以尤卡坦半岛为中心，面积大约三十万平方千米，说是一个文明，其实一直停留在部落与城邦混合的水平，并未建立起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因此，当外族入侵时，他们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甚至很乐意看到邻近城邦的覆灭，面对本就比自己先进数千年的敌人，除了一败涂地，彻底消失，不会有别的结局。”
周绍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望着那些精美至极的石器，想象着玛雅人举着多年以前猎杀过猛犸的石质长矛，向着欧洲入侵者冲锋，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被火枪击中，纷纷倒地的场景。精神可嘉，然而……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味道，其中夹杂着某种无法剔除的血腥气息。他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不但要走出去，走出去才能找到新的资源，获得新的发展，而且还要找对资源。是这样吗？”他问。
“这是玛雅人用整个文明的覆灭给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启示。眼下，铁族步步紧逼，全人类面临当年玛雅人面临过的考验。生存，还是毁灭，不是某个忧郁王子念叨的咒语，而是横亘在人类文明面前的难关。”孔念铎看着周绍辉的眼睛，说，“所以，我要你去一光年之外的奥尔特云。那里是太阳系的最边缘，晦暗阴冷。还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你在那里的每一步，都是在创造历史。然而我要你记得，你去那里的终极任务，是去寻找人类的铜矿。”
这就是孔念铎命令周绍辉秘密建造“追击塞德娜号”去奥尔特云探险的原因。
“我能带走这把玛雅石器吗？”周绍辉指的是那把手柄是空心长方形的三叉戟，“用它来时时提醒我，玛雅的悲剧是如何产生的。”
孔念铎同意了。
这时，“追击塞德娜号”已经试飞成功，周绍辉去金星完成一个任务之后就可以驾驶它外出探险。
周绍辉把飞船命名为“追击塞德娜号”，一是为了纪念自己小时候目睹的天文奇观，就是因为2076年观看小行星“塞德娜”抵达近日点的奇观，使他萌生了去宇宙深处探险的梦想；二是因为飞船与“塞德娜”的目的地是一致的，那就是太阳系外围的奥尔特云。
“追击塞德娜号”2121年出发，速度比塞德娜快得多。根据计算，飞船将在15年后追上塞德娜，并先于塞德娜，进入从未有人涉足的奥尔特云。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周绍辉盯着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星空，手里捏着玛雅石器，痴痴地想。不管怎样，先到了奥尔特云再说吧。
（敬请期待下一部：《黑白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