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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重生教与弥勒会签署条约的日子,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碳族第一的全球游行。

碳族第一的匿名领袖脸上戴着“人脸”的面具,在媒体上侃侃而谈:“二十年前,狩猎者曾经一举击毁铁族的超级战舰立方光年号,最近在金星,他们又一口气干掉了规模庞大的铁族舰队。铁族辛辛苦苦建造的数千艘星际战舰,眨眼之间就化作宇宙的尘埃,飘散在无垠的太空之中。”

狩猎者是狩猎者,你们是你们。孔念铎知道他们的想法,于是暗想:狩猎者能办到的事情,你们一定能办到?痴心妄想罢了,白日做梦罢了。

匿名领袖脸上的人脸面具据说是经由超级数据分析,得出的碳族心目中最完美的人脸形象。碳族第一以前是没有人脸面具的。在原先的领袖被捕、这位匿名领袖上台之后,人脸面具突然间就成了碳族第一的标准配置。

匿名领袖继续说:“这给了我们极大的勇气和信心,使我们认识到,再一次认识到:铁族并非坚不可摧,铁族是可以被打败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伟大的碳族——将消灭铁族,成为太阳系真正的主人。”

孔念铎没有想过,很多火星居民都没有想过,在火星生活的几亿人口里,居然有那么多的碳族第一的支持者。平时他们默默无闻,隐蔽在人群里,平淡无奇。然而,碳族第一的号召一起,他们全都像超级英雄一般站了出来,戴上完美的人脸面具,上街游行,与火星政府对抗。

为什么要戴上人脸面具呢?有一个专家在节目里是这样解释的:“戴上人脸面具,既隐匿了原来的身份,仿佛所做的一切都与原来的身份无关,又宣示了新的身份,宣示了自己是某个集体的一员。隐匿与宣示,叠加起来,就使戴面具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碳族第一的游行,首先从奥林匹斯、科普瑞茨、卡瓦略、新重庆、萨维茨卡娅等大城市开始,然后是新斯大林格勒、枭阳、科基狄乌斯、维齐洛波奇特利等中型城市,最后,就连乌勒尔、狄安娜、达乌什杰尔吉等边远小城也被卷入其中。

最初游行还很和平,游行者只是戴着人脸面具,高举反铁的标语,喊着统一的口号,从最繁华的街道走过。警察和他们的机器搭档都在附近监控。但从柯普瑞茨的第一例抢劫开始,局面逐渐失控,和平的游行,演变为打砸抢。

可笑的是,游行者反对铁族,主张碳族第一,却把怒火全都发泄到了同胞身上。他们打砸抢的对象全是碳族同胞,无一例外。明明是碳族与铁族的矛盾,怎么就转变为碳族内部的冲突了呢?

孔念铎查看了不少现场视频。在其中一个片段中,他依稀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影。他停下画面,又看了一遍,在二号的帮助下,确认那个忽然间丢下标语,敏捷地越过警察的防爆盾牌,挥拳猛击一名警察头盔的小伙子,正是比尔博,黛西那个想变成铁族的弟弟。问题是,他为什么忽然间就成反铁族的呢?身手还那么敏捷?孔念铎第三次看视频,找到了比尔博如此神勇的原因了——他刚刚吃过火星蘑菇。

面对碳族第一的气势汹汹挑战,目前火星的最高权力机构——火星城市代表协商大会——本年轮值主席威廉·沃尔福斯先后召开了五六次紧急会议。作为铁族联络部部长,每一次会议上,孔念铎都大声疾呼,要以最严厉的手段对付碳族第一。“这不是宽不宽容的问题,而是法纪的问题。”他在会议上,对数百名各个火星城市选举出来的代表说,“碳族第一挑战的不是铁族,那只是借口。碳族第一挑战的是火星人赖以团结在一起的根基。”

与地球不同,火星一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长时间处于松散的邦联状态。各个城市自行扩张,按照自己的意愿以及历史的轨迹,一路前行。从地球到火星,原有的血缘关系与地缘政治体系(包括民族和宗教)被打破,自由迁徙的结果就是爱好成为火星人聚居的最大与最好理由。于是,在野蛮生长中,各个火星城市拥有了自己的爱好与特质:有的城市偏重艺术,有的城市喜好科技,有的城市对商贸情有独钟,有的城市则对政治非常感兴趣。

在这种情况下,火星城市代表协商大会很难达成共识。因为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甚至每一位代表都有自己的小小算盘。威廉主席在几种观点之间左支右躲,忙得焦头烂额。

15月5日,火星城市代表协商大会在首府奥林匹斯召开了扩大会议。更多的城市精英被邀请到会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冗长而无趣的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两天,最终也只拿出了一份不痛不痒的会议备忘录,说“要与碳族第一展开积极而有效的对话。”

在这次会议上,孔念铎见到了安德烈斯·埃斯特拉达的真身。林佩在火人节自杀后,安德烈斯进入客卿大会,取代林佩的位置。就是他的到来,使客卿大会的议案,得出了孔念铎想要的答案。两人闲聊了几句,觉得挺投机,孔念铎就邀请安德烈斯到萨维茨卡娅自己家里做客。两天之后,安德烈斯·埃斯特拉达如约到来。

“萨维茨卡娅女王”芭芭拉·泰勒奉命组织这次酒会。因为上次酒会,黛西企图刺杀孔大人,芭芭拉一直心怀恐惧与愧疚。“这一次绝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芭芭拉这样对孔大人说,“我会对每一位嘉宾进行严格审查。”孔念铎不动声色地说:“无所谓了,该来的,自然会来。”

酒会准点举行。

在火星,人们生活在大大小小的穹顶城市里,在天气总控制室的调控下,穹顶城市只有日夜之分,没有四季之别,温度总在最适宜的水平,人们的穿衣打扮就只剩下美观一项职能。这对爱美的女性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解放。当然,美的标准是不同的,也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变化的。比如,有时流行“能不穿就不穿”的简约风格,有时流行“宽袍大袖,长裙曳地”的上古风格,有时又流行“浑身闪闪亮,带我去武装”的乌托邦风格。

安德烈斯蓄着密密的络腮胡,光秃秃的脑袋;亮得像鸡蛋。脑门上文着卍字符号,非常显眼。他的衣服似乎从来没有合身过,宽大有余,宛若老派的睡衣。腰间缠着一根缀满各色珠宝的腰带,与整体的简洁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端着大号的酒杯,在人群中穿行,不时停下来,与人交谈。

辛克莱兄弟中的一个,露着白痴一样的傻笑,问安德烈斯:“碳族第一,这观点太傻了,怎么会有人支持这么傻的观点?”

“这不是傻不傻的问题。”安德烈斯说:“傻瓜虽然傻,但总能找到更傻的瓜为他们鼓掌欢呼。”

“更傻的瓜?”

“傻瓜也是需要认同感的。很多傻瓜待在一起,就能形成一个小小的团体。这个团体规模也许不大,却足以营造出大众的感觉。”安德烈斯解释道,“待在大众里边,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安全与舒适的选择吗?如果大众赢了,你是大众的一员,自然获利,即使当时没有直接利益,后来也会有间接利益;如果大众输了,也没有什么,你不过是不明真相的大众的一个,除了你自己——假设你会内疚会懊悔当初怎么就相信了那个一戳就破的谎言——别人不能把你怎么样。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就是照着这样做的。”

“这种说法能解释很多事情。”辛克莱哥哥凑过来说。

“这就是人性。”辛克莱弟弟点头道,似乎对自己的总结非常满意。

孔念铎走过去:“这是人性的组成部分,并非人性。”

辛克莱兄弟向孔大人举杯致意。

孔念铎说:“人性通常是个褒义词,用来指称人类行为中那些美好的品质或精神,而兽性是个贬义词,用来指称人类行为中那些邪恶的品质或精神。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团结一致,扶助弱小等行为,都能在动物身上找到相应的雏形,反而是一些人类特有的行为,诸如大规模战争、花样百出的刑具、漫无目的的杀人,还有打着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幌子,进行的大规模杀戮,在动物身上都是找不到原型的。这些才是人所专有的,真正的人性。”

“是的。”安德烈斯说,“确实如此。说什么人性永远不变,是对人性缺少最根本的认识,是纯粹的鬼扯与虚妄之言。世界会变,人性也会变,人性是跟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仔细审视人类的历史,人性的变化,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变。一千年前与一千年后的人性,有相同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且,近代以来,由于教育的大众化和传媒的快捷化,人性变化的速度有明显增快的趋势。”

“那铁族有人性吗?”一旁的多洛莉丝问,“或者说铁性?”。

安德烈斯回答道:“所谓人性,其实是碳族在演化过程中,为了存续下去而形成了一种内定的心理与行为模式。如果铁族也遵循演化论的话,他们也会有人性。毕竟,他们是碳族智慧的产物,也是自然演化的产物。”

“同意安德烈斯教授的看法,人性是演化的产物,铁族也会有人性。”孔念铎补充说:“为什么铁族至今都还没有摆脱狼头人身的外形?按照某些研究者的说法,他们早就应该摒弃钢铁之躯,以数字化的形式存在。因为狼头人身是铁族之父钟扬为他们设计的,这里边有一种强大的历史惯性。

然而铁族的人性会与碳族有不同。

生命一旦降生,基因想要延续,就面临着诸多选择,要么延长个体的寿命,要么是加强生育能力。在自然界,凡是个体寿命比较长的生命,繁殖周期都很长,后代的数量也较少,个体成熟的时间也较长;反过来讲,个体寿命比较短的生命,繁殖周期都很短,个体成熟到足以繁衍下一代的时间也较短。我们总是慨叹蜉蝣生命短暂,然而这并没有影响蜉蝣作为一个物种在自然界继续生存下去。因为生命能够从自然界获取的能量是有限的,把自然界的能量转化为生命本身所需的能量形式,这本身就是极其复杂与困难的事情,所以,将来之不易的能量用于何处,是延长自身寿命,还是繁殖后代,为种群的存在贡献力量。这是生命必须做出的两难选择。在一些极端例子中,譬如某些种类的竹子,洄游到出生地的鳟鱼,繁殖就意味着自身的死亡。

“人性,就是在这种种选择中滋生出来的。”孔念铎最后总结说。

安德烈斯说:“毋庸置疑,铁族也是一种生命,是生命就必须遵循演化论的法则。一方面,它们的寿命近乎无限。对铁族个体进行不间断的维护,显然可以使其寿命远远超过自然界所允许的范畴,同时,众所周知,他们又用灵犀系统链接为一个整体,实时共享一切,单独的钢铁狼人仿佛是一个有生命却没有意识的细胞,5亿钢铁狼人共同构成庞大的生命连续体,涌现出一个叫做铁族的超级意识。他们的铁性,肯定有自己的特点。

“我喜欢哲学,但不喜欢一直讨论哲学。”孔念铎高兴地说,“走,带你看一个老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