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孔念铎去监狱看望珍妮。这是珍妮被捕后他第一次去看她。

何建魁意识读取和移植研究中心涉嫌非法人体实验,后果严重,证据确凿。警长辛克莱在记者招待会上说:“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亵渎古老的伦理。”他宣布,永久关闭研究中心,所有参与人员都被抓捕,等待现实与历史的审判。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孔念铎最初的计划。

去之前,孔念铎特地拐了一个弯,去买了一条烟,还是珍妮最喜欢的牌子。

火星空气稀薄,含氧量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在火星的人都必须生活在穹顶城市里。地球空气的含氧量是21%,而为了保证在较低引力下,人们依然能够呼吸到足够多的氧气,穹顶城市的含氧量是35%。正因为如此,穹顶城市更容易发生火灾。于是,全面禁烟,是第一代火星人的必然选择。然而,随着火星人数的增加,嗜好烟草的人也越来越多,某些人对于烟草的渴望强烈到不害怕火灾的程度,比如,珍妮这种年龄不到四十却有三十年烟龄的老烟鬼。为了满足这种市场需求,火星研发出低温烟。广告上说,吸食这种烟的体验与地球烟差不多,不过没有明火,燃烧的温度也低得多,不会引发火灾。“还是有区别的,毕竟添加了别的东西,不纯正了。”珍妮曾经这样评价火星烟。她耸耸肩膀,接着说:“不过,聊胜于无嘛。”

“真那么好?”有一次,孔念铎忍不住好奇,问。

“抽一支试试。”

说着,珍妮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递到孔念铎嘴边。孔念铎小小地吸了一口。感觉并不好,他只觉得一股呛人的味道在口腔和喉管之间来回盘旋,不由得咳嗽出来。珍妮要他再吸一口,他挥挥手,拒绝了,于是珍妮把那半支烟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你没有学会。”她总结说,“一旦学会了就知道它的好了。”

孔念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碳族为何如此于痴迷烟草在明知其有害的前提下还乐此不疲?是先天遗传的基因痼疾,还是后天习得的文化陋习?对于这个问题,孔念铎有一些模糊的答案,只是不愿意细想,因为他自己,也有诸如此类的“不良嗜好”。

狱警知道孔念铎的身份,没费什么劲儿,孔念铎就在一个敞亮的房间里见到了珍妮。“早就该来看你了,一直忙。”孔念铎递上烟。

珍妮穿着淡蓝色囚服,胸前别着囚徒的编号。她红色的长发原本很蓬松,总是夸张地披散在双肩之上,此时长发被剪掉了,只剩下了及耳的短发,缺少修剪,仿佛冬眠后刚刚苏醒的刺猬。她看了孔念铎一眼,动手抽出一根香烟,拇指在香烟一端捻动,这火星的香烟就燃起来。她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把我弄出去。里边不好玩。”顿了一下,又说:“算了,就是你把我弄进来的。我又不是傻子。没有你的同意,谁敢动我呀?”

孔念铎望着烟气迷蒙中的珍妮:“你不辩解一下?”

珍妮气呼呼地说:“辩解什么?说何建魁没有搞非法的人体实验?”

“说你没有背叛我,没有出卖我。”

“这事儿的关键不是我说什么,而是你,孔大人,相信什么。认识你快二十年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吗?”

孔念铎默然:“这么说,就是你出卖了我,把二号的超驰密码告诉了碳族第一。这个超驰密码,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不会出卖自己,而你会。”

珍妮猛吸了两口烟,正要说话,却被孔念铎制止。“别告诉我为什么。”他说,“我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不会同情你,怜悯你。”

“为了活下去,你是不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珍妮说,“不管伦理,不管道德,不管法律,不管任何的禁忌?”

“是的。”孔念铎说,“生命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继续存在下去。给你讲个故事吧。”

肯尼亚最南端有一个马加迪湖。由于湖底有火山温泉口,这里的湖水不仅有腐蚀性,温度还高得可以煮熟鸡蛋,简直可以说是生命的禁区。事实上,“盐碱非洲鲫鱼”就生存在这致命的水中。

非洲鲫鱼吃一种特殊的绿藻,而这种绿藻在火山温泉口周围——也就是湖中温度最高的地方——长得最好。想要到温泉口吃一口绿藻,就像到大火中去取栗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经过千百年的适应,非洲鲫鱼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它们飞快地游到温泉口,大吃一口绿藻,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后退到不那么热的湖水中。这样既可以吃到绿藻,又可避免自己失去鱼鳍乃至生命。当然,也有一些非洲鲫鱼因为过于贪吃或者速度不够快,吃着吃着,就浮了起来——不是因为吃的太多,而是被炽热的湖水煮熟了。

为什么非洲鲫鱼要用这样危险的方式进食呢?特殊的生活环境——底部有火山温泉口的内陆湖——决定了能满足它们生存需要的食物只有这种能在高温水里生存的绿藻;同时,在这种环境中,只有它们生存着,没有别的动物与它们争抢这种绿藻,使它们进食之外的生活实际上非常悠闲。

孔念铎最后总结说:“世人的生活,其实跟非洲鲫鱼没有什么两样。”

“拿鱼来类比碳族的生活,有意思吗?”珍妮抱怨道,“你来,就是为了给我上课的?”

“珍妮,上次你问我,我的身体不断被人造组织和器官所代替,害不害怕。当时我没有回答你。现在我可以明确回答,怕,又不怕。这个答案并不自相矛盾。”孔念铎说,“怕,是对于改变的抗拒,出于保护自我的生命本能;不怕,是因为理智告诉我:替换,是生命的常态。”

珍妮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抽着烟,孔念铎继续说:

每时每刻,身体里的细胞都在凋亡,也在新生。大约每隔七年,身体的细胞就会全部更新一次。我早就不是我了。仔细算一算,我至少已经经历了七次以上的全身更新。但很难界定,上一个我是什么时候嬗变为下一个我,是更新了60%的细胞?亦或者是大脑的细胞被全部更新?临界值很不好确定,因为不同组织和器官的更新速度不同,有快有慢,就如从什么时候开始,婴儿拥有生命权一样,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话题。然而,从记忆的角度讲,我依然是我,细胞更替了,而细胞承载的记忆依然存在。我是一个记忆连续体。当然,你可以怀疑记忆的真实性,也可以质问我,被遗忘的记忆去了哪里,它不也应该是记忆的一部分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遗忘是件好事情,真的,而记得所有的事情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灾难。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忘记所有的事情,而往事总是盘根错节,不肯离去,因为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后来,她背叛了我。”孔念铎说。因为大卫的出现,那个她的名字和容颜,再一次频繁地出现他的回忆和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