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叶蔚林

我的一个心愿未了,你却悄悄地远行了。

老叶,你还记得吗,去年五月,刘炜从北京来,我们请她到大蓉和酒家吃饭。电话里,刘炜问起你的情况。我告诉她你在长沙置了一套房子,有时候住在这边。“能不能联系一下,看他现在住没住在长沙?”放下话筒,我就找出你在长沙的住宅电话。真巧,一拨通,接电话的正是你。我告诉你,北京刘炜来了,我们今晚在大蓉和聚餐,希望你能参加。你高兴地应允了。我请组联处的同志开车去接你,你早早地就站在马路边等了。

那天晚餐,周健明、水运宪、我、你和刘炜及她的先生围桌而坐,边吃边谈,大家十分开心。我告诉你:我们在涟源与新邵交界的白马湖建了一个创作之家,那里风光特别美,一万二千亩水面的大水库,簇拥着一座一千六百米高的大山,我邀请你到那里去小住些日子,并且说:“我会把李元洛、鲁之洛、杨振文等老作家及他们的夫人一起请去,为老朋友见面创造点条件。”你十分高兴地接受邀请,你对我说:“过几天将去一趟桂林,儿子在桂林工作。从桂林回长沙后,我就打电话给你。”

我一直等着这个电话,这个电话却一直没有来。眼看着我与其他老朋友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你的电话还没有来,我只好往你在长沙的住处打电话。好几次,都无人接听。有一次,一个人接了,告诉我你在海南,没有过来。我问:“什么时候才过来呢?”对方说:“不知道。”

不久,湖南文坛的一批老朋友相聚在白马湖整七天,大家过得十分开心。闲谈中,朋友们都念叨你,可是你却没有来,万万没有想到,我、我们这批老朋友,却永远见不到你了,你匆匆地去了天国。

我们相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一年,是毛泽东同志八十诞辰。省里组织一批作家到韶山采访,准备创作一批作品来歌颂这位伟人。你曾在六十年代就创作出了唱红整个华夏大地的歌曲《挑担茶叶上北京》。这一次,自然又被省里相中。我们在韶山冲里住上了好几天,采访了许多人,闲下来的时候,你就给我们讲笑话,弄得我们常常开怀大笑。有一个小段子,至今还深深地嵌在我的心里:一个山村大娘头一次坐火车,下车的时候,慌乱中忘了把行李包带下来。只见火车呼呼地开走了,急得直哭,车站的服务员得知情况后,安慰她说:“你不要着急,我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帮你找到。”大娘忙问:“是火车快还是电话快?”“当然是电话快。”“那,快让我坐电话!快让我坐电话!”

你这些机智的笑话,丰富了我们的采访生活。采访回来后,我们一起住进岳麓山上的省第八招待所,赶写各自的作品。晚餐后,我们常常结伴到湘江河边走走。好几次,我们坐在刚刚修建的湘江大桥边的石墩上,或说说各自的生活见闻,或交流交流写作体会。你总是掏钱买一包炒花生米、松子糖什么的,供我们吃。那时候,我每月只有四十来元钱的工资,买点零食那是很奢侈的了。你的工资比我们高,每次都是你“放血”。这些情景直到今天仍然温暖在心。

闲谈中,你总是怀着深情讲述你下放在江华瑶乡的一些生活情景,你和当地的农民兄弟同上山,同下地。谁家盖新房,你赶去帮工;谁家死了人,你帮着抬葬(抬棺材),吃主家的“白豆腐”;谁家嫁女、娶媳妇,你总是在场。闹洞房,有你;听壁脚,有你。你是一个深爱生活的人。这期间,你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散文《过山瑶》。

不久,“四人帮”倒台了,作家们的思想获得了解放,这些生活积累化作了一股创作的激流。《蓝蓝的木蓝溪》《没有航标的河流》等一篇篇使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冲击着中国文坛,为你赢得了极大的声誉。于是,你连连走上中国文坛最高的领奖台。

那时候,我也因为中篇小说《山道弯弯》获奖而有了一点小名气。于是,在那个文学最火的年代,我们经常被外省一些刊物邀请去参加一个一个的笔会。记不起是1982年还是1983年,你、我、老莫(应丰)和孙健忠,被江苏的《钟山》杂志邀请去参加“太湖笔会”,这样,我第一次到了上海,第一次住进了锦江饭店,第一次走进了上海第一百货大楼。在成衣柜前,你们鼓动着我买一件新衣,于是,一件南美总统款式的上衣就穿到了我的身上……

从江苏回来不久,我们又一同被《花城》杂志邀请到广州参加笔会。这次,我们湖南去的人很多,除了你、我、老莫外,还有少功、运宪等多人。先期到达的杨沫大姐还亲自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使我们很感动。大姐说:“来接接老乡,应该的,应该的。”接着,王蒙也从西沙群岛赶到了。我们一起到深圳、珠海等特区参观、采访。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梁湘在迎宾馆里会见我们,极其热情地鼓动我们:“你们短期来,欢迎;你们如果能长期来,我们更欢迎!”你是惠阳人,故乡离深圳很近。当时你似乎动心了。而最终,你还是没有去深圳。

华夏大地的改革不断地推向深入,海南成了一个大特区。这是一个新的生活磁场啊!这对深爱生活的作家们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你南下了,成了海南岛上的一位新“岛民”。接着,韩少功、蒋子丹、张新奇等也“登岛”了。这样,在刚刚建省的海南省作家协会里,湖南作家占了大多数。少功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们是湖南作家协会海南分会。”一批朋友上了“岛”,我登“岛”探亲的机会也多了。很短一段时间里,我三次上“岛”,每次都住在海南文联的招待所里。而你当时的家就安在招待所顶头的一套房子里。我经常在你家里吃饭,好像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一样。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倒霉的早晨,突然接到一个倒霉的电话,说是你到天国去了。霎时,像有团铅堵到了我的胸口。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啊!几个月前,我们还约定结伴到白马湖创作之家去住些日子,去扯扯淡,去叙叙旧,去听你讲讲“坐电话”类的笑话。

然而,现实是如此的无情,你真的离开我们远行了。前几天,春风春雨中,我驱车到了白马湖创作之家。走进院子,就看到一株前两年栽下的小梨树,叶子还没有长,就满枝满枝地开出了雪白雪白的花朵。一举头,对面的山头上,满山深绿的老叶之中冒出一簇簇鹅黄的新叶,一树一树白灿灿的梨花、红艳艳的桃花,开得正热烈。啊,老叶,这花是献给你的啊,献给你这个应该到这里来却最终没有来成的客人的!你看看,这花开得多么灿烂;你闻闻,这花香有多浓烈啊!

收下这灿烂的花吧,老叶。我在这个世界为你祈祷,愿你在天国永远生活于花海之中。

(原载2007年3月29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