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闷。而此刻,我的心情似乎更闷,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一个高地走去。要攀上那个高地,要走进那片树荫深处,去见一位心仪已久、却一直不曾谋面的朋友。
他叫周克芹。他静静地躺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湖南日报》文艺部做副刊编辑。那时,文艺界正从沉闷的十年浩劫中走出来不久,春的气息、春的冲动,催生着一朵朵文艺新花绽放。各地停办的文艺刊物相继复刊了,还新办了不少的大型丛刊,甚至许多地市也办起了文艺刊物。我们文艺部,除收到本省各地市寄来的文艺刊物外,外省不少地市也将他们出版的文艺刊物寄了过来。
记不起是哪一天,我在一大堆各地寄来的刊物中,看到一本厚厚的、与众不同的刊物,那是四川内江地区出版的《沱江文艺》特刊。上面登载的,竟是一部长篇小说。就这样,《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部后来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优秀作品,进入我的心里。这部作品的作者周克芹,也就这样进入我的心里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读这部作品的激动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不久,我又读到了他的《山月不知心里事》《勿忘草》《秋之惑》等一批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当时,我正狂热地爱着文学,也是一个热情极高的青年作者。克芹的这些优秀作品,在无形中激励着我,促使我在文学创作这条艰辛的路上跋涉着、坚持着、奔跑着。大概在一年多以后,我的中篇小说《山道弯弯》在《芙蓉》杂志发表出来,立即获得读者的欢迎,各种选刊、选本选载,还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地方戏剧、连环画等,在文坛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于是,我也走上了全国文学评奖的领奖台。
那时候,各地文学期刊、出版社经常举办创作笔会。许多我心仪的作家朋友,就在这样那样的笔会上相见、相识了。而他,我却一直没有见到。后来,我被组织上选拔出来担任湖南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他也成了四川省作协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我想,以后一定有见面的机会,因为各地作协的负责人,会经常到中国作协参加工作会议。
人世间的事,常常难如人愿。我们还没有在中国作协召开的工作会议上相见,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就传来了。他告别了亲人、朋友,告别了他心爱的文学事业,去到天国了。
这一年,他刚刚五十四岁,五十四岁啊!
五十四岁,正是一个人生命的鼎盛时期;五十四岁,也正是一个作家炉火纯青的时期;许多优秀的作品,还正在他心中孕育啊!
他匆匆地走了。就作品的数量而言,他留给世人的字数并不很多。在他逝世十周年的时候,四川文艺出版社为他整理、编辑出版了一百一十多万字的三卷本文集。然而,文学艺术,从来都不是以量取胜,而是以质取胜的。一个作家,是以他的作品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而走进文学史的。克芹同志以他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短篇小说《秋之惑》《山月不知心里事》等优秀作品,丰富了中国文学的画廊。他被文学界称颂为当代乡土文学的杰出代表、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座丰碑,是当之无愧的,他在他不太长的人生历程中,登上了一个高地,一个中国文学的高地!
一身大汗淋漓之后,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克芹生前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终于登上了这个曾经登上了中国文学高地的作家长卧的高地。浓密的树荫中,有一个镶嵌着白色瓷砖的墓台,墓台一侧,立着克芹的半身塑像。我捧着一枝黄**,缓步走到墓前,献给我心仪已久的朋友。然后,站在雕像前,默默地张望着、打量着这位天府才俊。克芹,没有想到,你的这位湖南朋友,来到你的故乡葫芦坝,是这样与你见面的啊!
克芹,你是立在高地的。立在故乡的高地,立在文学的高地。
(原载2010年10月25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