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帝昏迷期间,到底是留下了许多事未处理,所以不再拖延,拖着病体重新上朝,一直议政到了正午。

让他欣慰的是,君麒玉这次站在那里,竟然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反而是认真听着,也不像以前那般总大放厥词,而是聆听诸臣的意见。

放在以前,他都是满脸不耐烦,就等着玄帝一句散朝,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麒玉,今天你怎么不说话?”

“嗯?”

君麒玉被玄帝点到,往前一步。

“父皇中毒的这些日子,我光是处理那些折子,都有些……都有些力不从心,我反思了好几天,书上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治国的学问我的确欠缺,而且朝中的哪一位都是景国的肱骨之臣,他们说的话都有其道理,我先前自以为是,给诸位大臣赔个不是。”

君麒玉说着,双手呈礼对着众臣鞠了一躬。

臣子哪里敢直接受他一拜,纷纷跪下回礼,称殿下高义明慧。

玄帝十分意外,他都不信这话是从君麒玉嘴里说出来的。

弄得玄帝一时间老怀甚慰,也不枉他中毒受这遭罪了。

“你知道自省是好事,朝堂的事你多听,回到府里,也可以多和礼卿请教,问问他的建议,他性子沉稳,胸中有丘壑,总会给你不一样的启发。”

“是。”君麒玉高兴道,“父皇,我正要跟您说,我想再入书院进修一年,叫礼卿陪着我。”

玄帝懵了一下,君麒玉之前总是反感宋礼卿,提起宋礼卿都没个好脸色,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的。

经过一场误会,倒让他对宋礼卿的态度改观太多了。

他们若是重拾情分,从此珠联璧合,那真是皆大欢喜圆满了。

“你倒是知道朕的良苦用心了。”玄帝感慰道,“礼卿只是陪你读书的确有些大材小用……你得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是你自己的家事了。”

“他是太子侍读,肯定愿意……嗯?”

君麒玉说着,听到外头有沉闷的鼓声。

咚——咚——咚——

虽然鼓声低沉,但是声音巨大,响彻了皇宫的上空,连朝堂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何人敢敲登闻鼓?”

君麒玉奇怪地问了一声。

景朝皇宫外自设登闻鼓来,并无一人敲响过,百姓基本上算安居乐业,纵有的屈也还达不到要上达天听的程度,何况,寻常案件敢扰了皇帝的清静,是要获罪的,所以通常也无人敢敲。

登闻鼓院的宦官是个闲职,平时闲散惯了,今日衣服都没穿好,连滚带爬地跑到太和殿的议事大厅。

“皇……皇上!”宦官跪在地上复命。

“是谁敲登闻鼓?”玄帝问。

“是……”宦官指着外头,惊惶地说,“是皇……皇太子妃!”

不光是玄帝,君麒玉都满脸愕然。

众臣均是震惊不已,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君麒玉忍不住忙问道:“他……他敲什么登闻鼓?”

玄帝虽预感不妙,但也授令道:“传唤太子妃。”

宋礼卿挥着鼓槌,力气耗尽,逐渐势弱,小笛忙去搀扶住他。

“公公去传话了,您歇一歇吧,公子。”

“嗯。”

宋礼卿还要留着力气去朝堂之上。

公公很快回来了。

“圣上传太子妃宋礼卿觐见。”

片刻之后,在朝中众臣的注视下,一身青绿朝服的宋礼卿走入了太和殿中,他不卑不亢,腰背挺直,面容清清冷冷,只是俊秀中,泛着消瘦的病态,和刚金榜题名那会儿的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

而且有人注意到,宋礼卿的眼神失焦,像是看不见的样子,否则也不会由一个婢女搀扶牵引。

小笛是第一次到皇宫大殿,难免紧张,尤其是前方就是九龙宝座上的玄帝,气势压得她不敢乱看,只能低着头牵着宋礼卿的手。

宋礼卿察觉到她手心出汗,稍用力握了握安慰她,才跪下来,朝前方磕头。

“礼卿……”君麒玉走过去搭话,“你这是干嘛?”

宋礼卿全然当作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磕头三次。

君麒玉看他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越发不安。

宋礼卿从来没有这么冷漠过,冷漠得仿佛是个陌生人。

“宋礼卿。”玄帝朗声问道,“你不会不知,登闻鼓若非冤屈急案不可鸣,纵然你是太子妃也不可免,你今日所为何事?”

“和离。”

毫无征兆,且毅然决然。

宋礼卿轻声吐出的两个字,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君麒玉的脸骤然变得铁青,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群臣惊愕得无以复加,纷纷发出不解的疑问。

“怎么回事?太子妃要和离?”

“莫不是昏了头?太子妃是什么身份,这可是天下人求之不得的,多少人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他竟然还和离?”

“这可真是千古未闻!”

“他竟真做得出……”

玄帝面上从容,但内里心烦气躁。

“礼卿。”玄帝好言道,“朕也知道你在麒麟府受了委屈,你一向懂事隐忍。现在麒玉好不容易对你有所改观,浪子回头,方才在朝堂上对你也都是赞赏有加……你现在收回这两个字还来得及。”

君麒玉却淡定不了。

“你怎么会……你怎么敢?”

他实在想不通,平时柔柔弱弱,言听计从的宋礼卿,怎么能说出这两个字?!

他原以为宋礼卿卑躬屈膝,不可能敢。

而且君麒玉知道他爱自己至深,所以也不忍。

君麒玉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会离开自己。

“为什么?!”君麒玉大声喝问,“宋礼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礼卿无动于衷,他已经对君麒玉没有了话可说。

“宋礼卿无才无德,空得皇上错爱赐婚,但我与太子君麒玉成婚后,我一于江山社稷无功,二无绵延子嗣之能,如今情分已尽,缘份已绝,不愿恶语相向,只希望得一个好聚好散。皇上,您既是君也是亲,当日我和太子的婚事普天同庆,今日我敲登闻鼓权当昭告天下。这是臣亲手所书的和离书,请皇上成全。”

宋礼卿双手递呈和离书,随侍的公公惊吓到不敢去接,只望着玄帝点头后,他才下来。

公公刚拿过,就被君麒玉一把抢在手里。

宋礼卿字如其人,纵然是失明了,写出的字也端正隽秀。

他只看了一眼,便气血上涌,这里面每一行,都是匕首利剑,字字诛心。

君麒玉直接将和离书揉成一团,撕得粉碎,随手一挥。

“狗屁!这都是狗屁!宋礼卿,你今日不跟我说清楚,我不会放你走的!”

宋礼卿听到撕裂的声音,手心也落了一片残页。

“殿下,你撕得掉一张纸,却抹不掉事实。”

“事实?”君麒玉霸道地说,“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要和离,可问过我?”

宋礼卿这才扭头转向君麒玉,问道:“这不是殿下一直盼着的吗?如今心想事成,怎么却不愿意了?”

“我……”

君麒玉哑然。

但性子使然,他纵使知道自己有理亏的地方,也不会承认。

“我是因为一些原因……曾冷落过你,但我决定接纳你了,你凭什么要走?我告诉你!你一天进了麒麟府的门,要走要留便由不得你,你永远都是我君麒玉的人,你身上有我的烙印,你擦洗不掉的!”

宋礼卿握住手臂,慢慢地卷起袖子,手臂上一个被烙上的“君”字赫然成疤,同时,他袖中的匕首也掉在手里

“殿下是说这个么……”

“你干什么?”

君麒玉隐隐已经猜到了。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宋礼卿冷笑了一声,“诸公在宋礼卿的大婚上,都送过贺礼,如今辜负了盛情,也请诸公做个见证,宋礼卿从今往后和太子君麒玉恩断义绝。”

君麒玉看到他的动作,彻底慌了,他伸手想去拦。

“宋礼卿……不要!不……礼卿!!”

宋礼卿不顾君麒玉的吼叫,手起刀落,削下了那一块烙印疤痕,下面是鲜血淋漓的肉。

殿内鸦雀无声。

宋礼卿垂着手,任由血液淌下来,若非是旧伤,他此时定然流血不止。

“你不是说我擦洗不掉?现在没了,我身上再无任何东西跟你有关,君麒玉。”

这是君麒玉这辈子听过的最绝情的话。

却是出自最料不到的人之口。

“礼……卿。”

君麒玉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才让温和如玉的宋礼卿能这么决然心狠!

群臣的议论声让君麒玉的脑袋里面嗡嗡作响。

他们都在嘲笑吧……嘲笑他堂堂太子,竟然留不住一个人。

“你……你和我撇清关系,什么都不顾了是吗?”

君麒玉哽塞过后,是带着恨意的暴怒。

“宋礼卿!”君麒玉恼羞成怒,红着眼睛嘶吼,“今日不是和离……是我休了你!你听懂了吗?是我休了你!”

和离还是被休?有什么区别?

宋礼卿根本不在意。

他在众目睽睽下,从地上起来,小笛搀扶着他走出大殿。

“宋礼卿!”

君麒玉追上两步。

“你最好……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我在麒麟府等着,等着你后悔认错!只要你敢回来,我一定……我一定……”

君麒玉声嘶力竭,却怎么威胁也觉得无力,怒而一脚踹碎了殿中的一个花瓶。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