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陆羡之从决定靠近毒人的时候开始,就紧张地不得了。

他可以感觉到呼吸的不顺畅,迈步有点吃力,人会下意识开始数步子。

他清晰地知道他们一开始站着的位置,到门口并不远。

但他感觉自己走了很长时间的路。

毒人在他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察觉了他的意思,同他说:“你,不能过来。”

陆羡之说:“我想听你说点自己想法。就我一个人听,不靠近点怎么行?”

毒人有点发怔,半晌喃喃自语。

“我的,想法。你,想知道,我的,什么想法。”

陆羡之一愣——才这么一会而已,居然会了从他提供的话语当中思考。老爹他们这些年的努力也算没白费。

他跨步进去,弯腰在门槛上坐下。

然后指着对面不远处的凳子,说:“我吃了药,这儿没风不要紧。你可以坐在那里,我们俩面对面说话。”

毒人迟疑了很久。

陆羡之就看着他站在那边,定定地盯着那凳子,仿佛在思考它还不是会忽然变成什么东西,忽然咬自己。

他忽然笑了下。

毒人侧头看他,说:“你,笑什么?”

陆羡之指着那凳子,说:“你看它的样子,好像在怕它会忽然咬你。”

毒人转了身,说:“它,不会咬人。”

陆羡之莞尔,心想原来你知道它不会咬人啊,那你还看那么久?

好在人也不是特别迟钝,陆羡之看着他走到凳子边上,掀了一下自己衣服下摆,挺直着腰杆坐下去。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举动。

陆羡之忽然回忆起来,小时候每次见到毒人的时候都觉得他的行为举动特别怪异。他吃东西,走路,哪怕是忽然从树后面出现在自己眼前,或者去抓山野间被自己身上毒气毒死的野兽。

从来都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

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着急。

就像现在,前一刻他明明还表现出来的犹豫,现在坐下了,就风轻云淡得好似方才他见到的那人不是他一样。

他就那样端正地坐着,问:“可以说了。”

陆羡之一瞬间回神——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走神了。

“你叫什么名字?”

毒人摇头,说:“不记得了。”

陆羡之一瞬间有些失望,他虽然知道这个人最有可能的身份。但听到他说不记得的那一瞬间,心里又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那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陆羡之又问了一句。

“那你对以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毒人回想了很久,还是摇头:“记,不起来,多少了。……十年前的,还有一些。你要听。”

陆羡之的思绪几乎是被他这句话引导回来的。

他轻轻吸了口气,说:“好。关于你说的,为什么因为我。我想听。”

毒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忽然垂了下头,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脸,和什么人很像。”

陆羡之在之前提到自己脸的时候,哪怕是荆英明说他像荆卫明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惊讶。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你有什么亲属的关系。”

毒人摇头,说:“你,想知道这个。”

陆羡之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他急忙收回自己发散的意识,说:“不,等下。还是先说重点,十年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毒人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忽然突兀地说:“十年前,有人,说要杀你。陆哥把你藏在我这。那些人找到了山里。说,想要你活着,就回去。”

陆羡之感觉自己呼吸困难。

十年前,他记起来了。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野性得很。那天自己跑进山里,掉进了陷阱。之后自己昏迷了很久,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了。中间发生的事情只留了一点迷糊的印象。

孩童时期谁都不长记性,之后没多久就忘光了。

再加上之后没多久,他就被送下了山。

在山下住了大概两年,又被老瞿带去了帝京。

“那时候……原来是有人要杀我吗?”陆羡之喃喃自语,说:“然后呢。你就决定去定州了?”

毒人像个懵懂的孩子,用力点头,说:“因为要救你。加上是因为我,所以我决定去定州。陆哥有个弟弟,他说,如果找到我的族人,是不是可以找到解除我身上巫术的办法。我觉得可行。”

所以就去了啊。

陆羡之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听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因为听到毒人亲口说出因为他这三个字,心跳加快的反应有点过头了。

“在定州的时候,你遇上了谁。”

“我妹妹,和她的女儿。”毒人忽然有剧烈地动了下,他仿佛坐不住,站了起来,面对着陆羡之说:“他们让我回去。我不喜欢,没跟他们走。后面就出事了。”

陆羡之说:“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紧张。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毒人定定地看到他,说:“他们都死了。所以解除巫术的办法没有了。这个毒,没有解药。我,没有骗你。”

陆羡之定神,说:“你坐好。听我说。”

毒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陆羡之注视下慢慢地做了回去——姿态还是很规整。

毋庸置疑,毒人就是罗竟天。

之前,他在脑子里总是无法把罗竟天用面前这个人看着不太正常的毒人代入。现在,他可以了。陆羡之深吸了口气;

“百年之前第一代瘟神身上的毒已经有人解出来了。现在我们一时没找到解药,是因为没有找到源头。”

源头对一切毒来说,是根本,要解毒,一定要了解。

陆羡之这么告诉自己。

“而你,就是源头。”

毒人摇头:“我,没有离开,这里。源头,不是我。”

陆羡之道:“你离开过。十年前。还有你妹妹的女儿没有死。她现在就在定州。”

毒人在听到他说这句话的一瞬间,人又从凳子上站起来。

但是他没有往前走一步,虽然陆羡之看出来他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震惊。

“还,活着。”他问了一遍:“罗,吉天。还活着。”

罗吉天,这是陆羡之在毒人口中听到的第一个人名。

而这个人名足以证实了他的身份。

陆羡之长长地吁了口气——为自己终于可以将自己完全不知道来历的人找到了实感。

却也觉得无力。

他原来想报恩的人,却是必须要死的人,

那他究竟要怎么报这个恩?

“啊……”他仰起头,和对面的恩人,说:“对,她还活着。所以,要找到解药,你还有解除巫术的机会。”

“我爹说,你是我的恩人,”陆羡之又低笑了声,说:“我这个人从小养出了一个特别好的习惯,谁对我有恩,我都认了爹。你……对我有那么大的恩。这么多年了,叫你一声爹也不为过。”

“说实在的,”他笑完之后又叹气,“你看着太年轻了。多大年纪还记得吗?”

毒人摇头:“不记得了。”

陆羡之算了算,毒人是四十多年前出现在定州的。按照杨大夫的描述,那时候这位毒人面貌秀丽,惊为天人。他都没说过自己惊为天人……应该比自己还要年轻一点吧。

十几岁风华正茂,惊为天人也当之无愧。

大致算了一下,大约现在也就五六十岁。然而看他那身形,上墙下地轻如鸿毛的姿态——那毒仿佛有保鲜的功效,让他的神态看上去像还保留着他最好状态似的。

他感觉到坐在门槛上的姿势有点累。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身上的毒,来见你,可是冒着风险的。”

毒人点了点头,说:“嗯,你不该来。毒,我现在,没办法给你。”

陆羡之:“?”不能吧,他都这么卖力了,现在告诉他没办法给?

毒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中间目光没有偏离一分,所以应该看到了自己惊愕的眼神。

他的眼神好像有点困惑,而且马上就说话了。

“你很困扰。”

陆羡之心想,当然,他和太叔泽都说过了,今天就能把事情搞定的。

毒人接着说:“困扰,也不行。后天,你不要来,陆哥来。”

陆羡之又顿了一下,大松了口气:“哦,后天。那没关系。”

只要不是拒绝他,一切都好说。

太叔泽和李苗苗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背对着他们坐在门口的陆羡之。直到看他站起来,回头往他们这边走,站定在他们面前,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太叔泽问:“怎么样?他答应了?”

李苗苗左右翻看他,说:“他有没对你怎么样?怎么不带上我。”

陆羡之:“带你干嘛。我就想跟他说点悄悄话。不然怎么让人家答应我。”

太叔泽目光带了点怀疑,他往屋里面再看了一眼,只见在屋里的人又站在到门口,直挺挺地立在那,像没有什么生气的木头柱子,一动也不动。

“……他能听得懂你的话?”太叔泽盯着毒人,说:“我感觉他迟钝地不像人。说不定误解了你的意思、”

陆羡之推了他一把,说:“误解了也没事。他说今天没办法给我们。让我们多等两天。后天让我老爹进山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