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媔被家暴的时候,林晗正在陆家嘴处理公司事务。上次总裁面试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周了,offer也早已下发,收到offer的员工陆续也来工作了,一切都比较顺利。唯独一件事没处理好,有一个见习商业分析师的职位还空着。三次面试结果都显示,周引非常突出,大家都倾向于留下周引,林总直面周引的那晚也给过指示,给周引发offer,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又不让给周引发offer。

公司里的人基本都听说了,林总面试周引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尽管不清楚具体细节,可谁都能察觉到,这个周引肯定和林总有什么缘故,不然那天晚上林总不会如此失常。问题是,林总也没说要哪个面试者,HR也不敢擅作主张给别的面试者发offer。因此,见习商业分析师的offer一直空置。

林晗从小过得的是苦日子,吃了太多苦,像她这种从小过过苦日子的人,通常长大后都对赚钱比较感兴趣,在赚钱这方面也比寻常人更具慧眼。因此,在决定来上海之后,林晗就决定在上海购置房产了。尽管现在是2021年,上海的房产翻了好几倍,已经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了,但林晗仍然觉得有投资价值。在林晗看来,上海是大陆最具投资价值的城市,一则是因为经济体量最大,一则是因为上海的城市管理水平是国内最高的。她在陆家嘴买了两套房子,因为外籍购房资质的问题,一套在她名下,一套在张韩名下。如她所料,敲定合同后,两套房子各涨了五十万。

和过去一样,张韩吹了几波彩虹屁,而林晗则无动于衷。少年辛酸的经历,没有让她变得贪婪,只是让她对机会比较敏感。对于林晗来说,金钱只是一串数字,躺在银行卡里,在手机页面显示的数字而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大概是跟了养父之后,养父从来不限制她的花费,让她买任何东西,包,衣服,等等,随便买。养父总说,小晗,现在的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有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活出阳光穿透乌云般的绽放,活出佛光普照万物的平和。你要璀璨地活着,肆意地活着。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而你是我的一切。

这番话,养父对她说了很多遍,而每次说完这些,养父都会把她揽在怀里。

起初,听到养父这样的话,林晗都会特别感动,感慨自己终于开始被命运善待了,终于能像林晓媔一样被“父母”宠爱,终于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对她好。她终于能够正常地活着,终于能够活成一个女孩,而不是装作无坚不摧,装得比男孩子、比大人,还要勇敢,还要自立。她很感谢养父,也很庆幸当初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只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让她的人生再一次坠入不见阳光的深渊。

很多年后,这些画面和记忆再次成为林晗的噩梦,可怕程度如同鲍 毓 明和养女的故事。

她想,她的人生一直是错位的,小时候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被亲生父母“弃养”,无所依靠,所以不得不装得无所畏惧。养父把她拖出深渊之后,她以为人生终于正常起来,但很快又被养父拖入另一个深渊,人生再次发生错位。后来,博士毕业后,她想离开澳洲,遭到养父的各种阻拦,终于在三十多岁,脱离养父的“控制”,远离澳洲,和张韩来到北京开公司。

她人生中有三次“新生”,一次是遇到亲生父母,一次是遇到养父,但这两次新生都是假象,都是人生错位的开始;第三次是遇到张韩,这个无比阳光,无比温暖的伴侣,用干净的笑容和温暖的底色,温暖了她,带给她第三次新生,让她的人生不再错位,让她走出两次坠入深渊的阴影。

她想。这一次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新生,命运不能再一次辜负她。张韩是命运对她的馈赠,是命运送给她最好的人生礼物,是她用光所有的运气所能遇到最好的人。

张韩的善良,阳光,温暖,是最吸引她的品质,是她所没有的。和张韩刚认识的时候,她不太喜欢张韩,因为张韩乐观的人生态度,阳光的笑容,温暖的音色,总是灼伤她。她不敢和张韩对视,不敢直视张韩的眼睛,因为那双纯洁、没有一丝阴影的眼底,让她怀疑人生。

她会想,凭什么?张韩也是超生儿,张韩还是三孩,本该比她的人生还要悲惨,还要坠入更深的深渊,可凭什么张韩从没有受过委屈,没有品尝过排挤。张韩是她见过被保护最好的孩子,受到的眷顾比很多家庭的一孩还要多,可他明明是三孩啊,凭什么?就因为张韩的父母有钱有势,可以到澳洲生产,让张韩留在澳洲,给张韩上外籍户口,甚至在澳洲给张韩一套别墅,给他专门配备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所以,本该是黑户孩子的张韩,本该遭受千万种磨难的张韩,就可以丝毫不遭罪,丝毫不受人白眼,就可以活得温暖、阳光、明亮吗?她想不通。

最开始和张韩接触,林晗就是这样的心态。她会躲在角落里,偷偷盯着张韩,眼神中满是嫉妒和厌恶。但她觉得,张韩有点傻,因为张韩总觉得,林晗偷偷看他,是在暗恋他。林晗每次都在心中骂道,那是因为在你转头之前,我就移开视线了,你没看到我眼里的怒气。

张韩就是这么单纯,很少把人往坏处想,以为林晗暗恋他,而他呢,也刚好在暗恋林晗。于是,他开始疯狂追求林晗。在被追求的过程中,林晗经常感到唏嘘,她和张韩都是超生儿,都应生活在阴影里,可张韩却偏偏能生活在阳光之中,人生光明,眼底纯净,性格温暖。这何尝不是一种错位人生呢。甚至,她和林晓媔的人生也是错位的,明明是同根生的孩子,却,一个生活在阳光中,一个生活在黑夜里。还有那个周引,何尝不是错位人生呢,明明拥有着凄惨的身世,明明没有任何人约束他,但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追逐光明的生命力,无论在哪个年龄阶段都是学霸,都是班级中的第一名,而稍稍给他一点助力,帮他解决户口和学籍,他就能在上海复旦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辉。

她们都拥有错位人生,如果能脱离黑影人生,走向正常的人生道路,就不应该再回头看了。这就是她拒绝周引,不想让周引和她接触的原因。因为周引来到她的公司,一定会想方设法报恩,那还怎么开始新的人生呢。周引遭的罪已经够多了,余生应该开始新的人生,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张韩知道了这件事情,却有着不同的看法,而他的看法又让林晗唏嘘,果然是心地纯良的张韩。

在北京的时候,林晗和张韩做公司,向来是林晗做业务,不太关注管理,张韩负责打理公司,比如管理公司财务和人员管理。不过把公司迁往上海期间,林晗首先来到上海,前期工作都是林晗在做。张韩来到上海之后,管理工作又是他来接手。接手公司的第二天,张韩就注意到见习商业分析师职位的空缺,和周引的蹊跷之处。在和人事了解之后,张韩也觉得林晗和周引的关系比较怪异,可也没有往坏处想,毕竟林晗刚刚来上海,这个周引的毕业手续还没有走完,不可能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这就奇怪了,那天的面试究竟发生什么了?

张韩带着疑惑去找林晗,询问周引的事情,但他也没有明问,而是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要周引了?周引这个孩子挺好的。

仅仅是这一句话,林晗就察觉出张韩想问什么。她想,是时候了,是什么把一切都告诉张韩了,再不说的话,只怕会给两人的关系留下嫌隙。

晚上,和张韩来到日料店,吃了一会,又喝了几杯清酒,林晗才神情肃穆地说,“我小时候是黑户孩子,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在来之前,张韩就感觉出来,今天晚上林晗会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他能想到的就是林晗的黑户过往了。

“这件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我也早就晓得这点。如此不堪回首的过往,谁都不想回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回避这个问题。即使不小心触及了,也会心照不宣地略过。”林晗眼神沉静,“说到这些,现在的我很想对你说声,谢谢你,但是我不想说。”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几个字。”张韩淡淡地说。

“是啊,你知道我不喜欢谈论这段往事,你从未问过,虽然你很好奇,但你从未问过。现在到告诉你的时候了。”林晗长长吐了口气,说道,“那家人姓林,头孩是个女孩,怀上我是个意外,等发觉的时候已经禁止生二孩了。林家人是传统重男轻女想要传宗接代的家庭。在禁止生二孩的时候有了我,林家人觉得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怀上的一定是个儿子,不然为什么会在节骨眼上有了我,等生下来了才知道又是个女孩。在我生下来的那晚,林家人不想受罚,不想让我活下来。后来虽然我活下来了,但基本也是处于弃养状态,不给我上户口,不给我学籍,而我也因此经常被同学霸凌,被男孩子欺负是常有的事。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埋怨他们,也敌视他们,故意给他们找不快。林家人也因此更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林家人。在我读高一的时候,遇到我的远房姑父,成为他的养女,我才能去澳洲读书。读书期间,我暗中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来帮助黑户孩子,一直到现在。周引就是其中一个黑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