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家里，林晗和林晓媔都换好拖鞋了，林晓媔蹲下身子给林母换鞋，但是鞋带系得太紧，一时解不开。

林晗说道，“不用换鞋了，直接进来吧。”

林晓媔把林母送到沙发上，让她坐下，然后对林晗说，“你们先谈，我到外面去。”

“外面那么冷，去外面干嘛。我和你妈没有什么秘密要单聊，你又不碍事。”

林晓媔笑着说，“林晗，你想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外面买点吃的，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七八点了，再不吃饭，妈这么大年纪的人，万一待会儿低血糖了，就麻烦了。还有啊，你和我也不是年轻人了，四十多岁了，肯定要按时吃饭呢。”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林晗也清楚，林晓媔故意避开。可能林母要说一些难为情的话，有林晓媔在，林母不太好意思说出来。同时，林晓媔也觉得，让她和林母单独相处，说一些内心里藏着，这些年都不曾说过的话，更有助于缓和紧张的关系。

等林晓媔走出去了，林晗去冲了两杯豆浆，递给林母说，“豆浆温热的，你可以喝。”

林母接过豆浆，慢慢喝了一口，再次沉默了。林晗也沉默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林母喊了声，“林晗。”

林晗没有说话，也没给她任何反应。

林母慢吞吞地说，“林家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这点你是知道的。而我也是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我的母亲也重男轻女，所以我没有办法超出时代观念，我也重男轻女。我生了第一个女儿之后，林家人很嫌弃我，我生了第二个女儿，林家人更是看不起我。你爷爷奶奶经常给我白眼，给我脸色。那个时候，我过得真的很难。我想，我嫁到林家，这就是我的家啊，他们就是我的家人，而两个女儿也是我的家人。我不明白，同为一家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完全不把我当家人看待，他们不觉得我是这个家里面的人，他们只把我当成生育工具，只把我当成抚养孩子的保姆，我在他们家，从来就没有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尊重。我也没有被他们当成家人看待，你说，我没有把你当成家人，他们何尝把我当成家人？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不要你，他们那样对你，我为什么要好好呵护你？我为什么要好好对待他们的孩子，那个时候，其实我也不想活下去了。这真的是我的心声。我怀上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怀你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一定是儿子。我们付出那么多代价，应该要迎来一个儿子，可你偏偏是个女儿。他们得知你是女孩对的时候，不想让你活下来，因为被牵连，被拖累。在他们开口的时候，我的心就死了，当我对你下手的时候，那个我，已经心死了。所以我才下得去手。否则，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我不仅觉得，你不应该活下去，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活下去，也不应该活下去。那个时候，我对你残酷，对你残忍，其实是对自己残酷。我把你当成了我，所以才那样对你。在你小时候，我残忍对待你，对你苛刻，虐待你，跟你说那么残忍的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因为我把你看成了我的影子。

“可是，我内心还有一面，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被这样对待，不甘心被当成生育机器，为什么？难道生孩子就是结婚的目的吗？难道女人生下来，就是要给男方传宗接代的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尊重过我们，问我们愿不愿意生，为什么不愿意把我们当成人来看待。他们这样看待我，和家里面养的猪有什么区别？猪生下来的理由就是要生小崽，我就是要给他们生儿子吗？我不想这样，不想被当成一头猪，所以我不服气。我觉得，如果想让我生，那要说服我，要我想生才行。我不服气，我要活成一个人，要活得让他们尊重我，让他们认可我，那应该怎么做呢？就是让我的孩子活成人上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林晓媔一定要努力上进读书，考大学读博士，嫁进豪门，有一个幸福恩爱的家庭，活成人生赢家的模样。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林家才会认可我。或许你觉得，我对她溺爱，也过于严苛，其实这都是主要原因。林晓媔总觉得我在别人面前炫耀她，其实我哪里是炫耀她，而是在林家太过自卑，所以我只能拿她来当成我的自信，这就是一切的根源。我一生都和林家置气，一生都不想让你父亲幸福。

“我现在得到了想要的，你们的生活也都很不错。虽然林晓媔的婚姻不幸福，可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已经竭尽所能为她做一切。她想离婚，我也尊重，因为她不小了，四十二岁了，还不能自已做主吗？我对她没有亏欠，唯一有亏欠的是你。前段时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也活不下来。那个时候，我终于咽下心里最后一口气，不想再和林家人置气了。我也想走了，可是走之前，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因为我知道，我伤你伤得太深了。作为你的母亲，我竟然是对你最残忍的人，我现在把你伤成那个样子。我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恶毒？真的，我好恨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对你说抱歉，对你道歉，对你说声对不起。林晗，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担心，你会继续恨下去，作出很多不正确的决定，人生会因此而不幸福。一个内心充满怨恨的人，不可能开心快乐。林晗，这是我最放不下的。我想求你的原谅，因为只有原谅我，你才能放过自己。

“林晗，如果再有一次，我绝对不会那么做了，绝对会好好对你，绝对会拼了命地对你好。我爱你，像亲生母亲对亲生女儿那样，我只想好好对你。求你原谅我吧。”

“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林晗的眼睛湿润了，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她随时都会哭泣，她不想再聊了，想要走开，因为她不想在林母面前哭泣。

林母颤抖着身子，继续说，“究竟怎样，你才愿意原谅我？如果你能原谅我，我给你跪下都可以，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林母颤悠悠站起身，作势给林晗下跪。林晗突然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原谅。这是求我原谅你？不，是在逼我。你以为，随口说几句话说你做错了，就可以弥补过去对我做的一切吗？你以为说几句要我原谅的话，我就应该说，好，我不怪你。我是你生下的，你是我妈，我怎么可能怪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母女，我不应该怪你，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从未怪过你。

“你是不是想听到我说这些，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你觉得过去就应该过去了？你可以说这些话，可以觉得你做错了，可以求我原谅你。但是，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想原谅你，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如果说，我现在十几岁，还没有受到很多蹂 躏，那我愿意原谅你，可是经过了那么多事情，我都四十岁了，人生过去大半了，我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已经过去了。而在过去的这四十年里，你知道，我每夜都在生气，想到这些我就气得睡不着，想到这些，我就气得浑身发抖，所以，凭什么你一句话，我就要原谅你？凭什么你来，我就应该迎接你？你以为你是我妈，我就应该听你的。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就应该原谅你？你张开怀抱，我就应该扑过去。不。不。我一生最恨的就是你，这一生我遇到最恶毒的人就是你。我恨你，我最恨的就是你，我不会原谅你的，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不可能原谅你的。”林晗痛哭流涕的样子，让林母非常难受。

林母也哭了出来，泣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林晗，我不乞求你的原谅，我只想要你放下这些，不要再恨了，放过自己吧。你能开心活着，我就满足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死而无憾了。”

“你死而无憾了，你死而无憾了，对，你终于满足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生没有遗憾了。”林晗愤怒地说，“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可以就这么走啊。即使没有我的原谅，你可以好好上路。你不是人生满足了吗？为什么临死前，要把我当成你的遗憾？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最恨你们这些恶人。你们虐待人的时候，拼尽全力虐待，恨不得弄死对方。可是，等你们回心转意了，等你们想通了，等你们想善良了，想要悬崖勒马，立地成佛了，想做善人的时候，就来嬉皮笑脸地说，不要怪我，以前我那么做是有原因的，我有充足的动机，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也是受害者，所以不要怪罪我，原谅我吧……可是……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原谅你？我不想原谅你。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