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装睡。◎
风卷起衣袂, 雪无声坠落。
他的拥抱突如其来,仿佛漫天花雨落来,漫卷了她一身。
她有些怔忡, 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 翻涌复沉落, 如静水流深。
“你……怎么了?”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别说话。”他闭上眼睛,“让我抱一下。”
积雪的花树下,他们安静地站立。她放松身体、垂下双手、任他抱紧, 他轻轻地埋在她的肩窝, 她的发丝蹭过他的面庞, 携着许多教人微醺的香气,好似一泼清浅的酒。
良久,又良久,她靠在他的怀里, 倾听他的呼吸。
他的气息清冽, 犹如寒天之上的雪, 澄澈而洁净。她从他的拥抱里察觉到悲伤, 他的悲伤也那么干净,一尘不染,仿佛从云上来。
“你在难过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
他附在她耳边, 低低地说, “你太好了。”
她弯了弯唇角,“你也很好。”
他松开双手,她抬起头, 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道:“你好些了么?”
“嗯。”他点头, “好多了。”
他低垂眼眸,额发微微落下来。她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好奇,“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啊?看起来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
迟疑了下,她关切地问:“是身体不适么?”
“还好。”他摇摇头,想了想,解释说,“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会忽然心情不好。”
“你好麻烦。”她撇了嘴,又笑道,”不过没关系。我发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蛮容易哄好的。”
他低着头,笑了下,又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去码头。忙正事了。”
两人飞快地拾掇完毕,出城前往码头。
冬日清晨阳光朦胧,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线。官府的漕船停在单独的码头,官兵在船与船之间巡逻。
一小队官兵嗒嗒经过码头前的木栅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在厚重的木板上,扑簌簌震起一团微尘。
忽然,“啪”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落下,惊得鸟雀飞起。
“什么人?”为首的官兵高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前去查看。
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藏在码头下方的两道影子无声地探出。
祝子安捻了下掌心的小石子,望着那队离开的官兵,“一下就引开了。”
“太过简单。”姜葵蹙起眉,“似乎他们并不担心有人来查。”
他们利落地翻过栅栏,借着高大船只的掩映,悄然步入载货的船舱。
船舱里放满了成摞的麻袋,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余地。几盏油灯点在上方,洒落层叠的火光,铺陈在满地货物上,拉出重重的阴影。
祝子安在一批货物前俯身,以长剑挑起麻袋一角,几点细细的白色颗粒落出来。
他抬指抹了一点,“是盐。”
“这边也是盐。”姜葵也拆了一个包裹,“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又连接检查了几处船舱,舱内无非是盐、糖、丝绸、瓷器一类,都是漕运上常见的货物。
“没有异常,反而奇怪。”姜葵低声说,“用官府的手段查不出来,我们私下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确有人利用漕船私运货物,必定用了极复杂的手段。”
祝子安微微蹙眉,“不必查了。径直去淮西。”
他思忖着,“漕运走的是分级转运,各地设立分级粮仓,漕船在各级粮仓卸货即走,再由下一批漕船继续转运。此行涉及上千只船,在这条线上做手脚,确实难以追查。倘若如此查下去,耗时太久。”
“你怀疑有问题的货物最终会送往淮西?”姜葵问他。
“只可能是淮西。”他低声说,“那个地方不对劲。”
两人很快离开此地,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
祝子安叮嘱了守在船上的江大副几句,船队即刻徐徐起航,驶入滚滚东流的黄河。
“时间紧张,路上不再停留,我们住在船上。”祝子安对姜葵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他领着姜葵下到船舱里,推开一扇木门。房间很小,布置也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书案,案上放了一个瓷瓶,插了一枝新摘的白梅,携着几分初雪的晴朗寒意。
“我的房间在你对面。”祝子安指了一下对门。
顿了下,又补充,“我不关门……你若要找我,不必叩门,随时进来。”
他转身出门,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张书案前,抱起一摞搁在墙边的文书,放在案角,而后执了一支笔,低头批阅起来。
姜葵取了一张淮西舆图,靠坐在一个引枕上,抓着一只朱笔,在图上勾画着,仔细研究。
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舷窗外浪涛的声音在响。
对门之间的廊上搁着炭盆,火苗偶尔噗嗤亮起来,炸出一个火星。
祝子安抬眸,望见对面的少女窝在一卷毛毯里,歪着头在图纸上写字,一张明艳小脸上神情认真。她的长发稍稍散乱,落在乌木地板上,发梢打着旋儿,被火光映得微红。
他执笔的手指动了一下,恰好她抬起头,撞见他的目光。
她的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抓到你走神了。”
“是。”他笑道,“我走神了。”
“我有点头晕。”她朝他抱怨,“船晃来晃去的。”
他搁下笔,拿了一个小药罐,走到她身边,俯身坐下来,“抹点药膏。”
她闭上眼睛,向他扬起脸,示意他帮忙。他笑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用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地为她按揉太阳穴。
“好点了么?”他问。
“没有。”她的语气像撒娇似的,“晕得难受。又闷又热。”
他提议:“我陪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不要。”她摇头,“太冷了。”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好呢?”
她的头晕乎乎的,双颊被烛光映得仿佛微醺。她抬起脸看他,他的眉眼清冽干净,眸光里有一种无声的温柔,如同水一样漫过来。
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她忽然大胆起来,“你抱着我。”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这个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有一点出格,她没找到什么恰当的理由。
“我……”她轻咬了下唇。
话音未落,他倾身过来,揽她在怀里,低笑了声,“听说晕船的时候,抱一下会好一点。”
“是好一点。”她小声说。
他身上的气息冰凉,恰好化去了她满心的闷热。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低下眼眸,望着怀中睡熟的少女,淡淡笑了一下,复又轻轻叹息一声。
“江小满啊江小满,”他呢喃般的,“我该拿你怎么办?”
摇摇晃晃的船舱里,他安静地抱着她。烛光流遍他们的周身,仿佛熔金般灿烂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微微地闪烁。
姜葵睡醒的时候,抬眼看见祝子安低头望着她。他的眼眸低垂,一盏烛灯的光投落下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方落了片浅影。
她有一瞬的愣怔,仿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种悲伤。
转瞬即逝。
她轻眨了下眼睫,他已经笑了起来,“你睡了好久,快到午膳时辰了。我去做饭吧?”
“用得着你亲自做饭么?”她在他的怀里打着呵欠,“这只船上的‘布商’,不都是你打点过关系的?”
“做给你的。”他扶着她的双肩,推她坐起来,“别人做的饭,怕你吃不惯。”
“我哪有那么挑食。”她哼道,由他拉着,“不过你做的话,我想看着你。”
他带着她去了船尾的厨房,在灶台底下生了一把火,挽了袖子开始炒菜。她像个小帮工似的,忙前忙后地帮他递食材、香料、糖盐酱醋,又悄悄地替他试身边物什的温度。
有时候她碰到发烫的漏勺把手,立即跳着脚喊,“好烫好烫”,他就笑一下,抓着她的手腕,摁在大瓷碗里就着清水,冲洗她微红的指尖。
她抬起头,撞见他落来的眸光。一点淡淡的烟火气里,他的眉眼温和,唇角微微上扬着,像是对她宠溺似的微笑。
“你今日总这样看我。”她撇过脸,“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没事。”他笑了一声,“你方才跳脚的样子好可爱。”
她感到耳尖都在发烧,“你闭嘴。”
饭菜很快摆满了一桌,两人就在厨房里用午膳。这里安静,没人经过,只有一方舷窗半开着,微凉的河风吹进来,吹起几缕雪白的烟气。
祝子安持着筷子,往姜葵的碗里不停地夹菜。一会儿功夫,她的瓷碟上就堆起了琳琅的食物,小山似的,满满当当。
“我会撑死的。”她苦恼地说。
他弯了弯唇角,往她的口中夹了一小块烤鱼,“好吃么?”
烤肉的气味在齿间溢开来,带着点温暖的焦香,味道调得恰到好处。她眯了眯眼睛,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答:“好吃。”
“以后都做给你吃。”他笑着说。
她点头,“好呀。”
停顿一下,又郑重补了句,“一直。”
“好不好?”她望着他,仿佛在要求一个承诺。
他的眸光动了下,低垂下去,淡淡含着一点笑意,“我尽力。”
桌上静了一霎,他转过头去,望向舷窗外的风景,慢慢地说:“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大约就要开春了。春天一来,两岸都绿遍了,路上会很漂亮。”
“到那时候,”他想了想,“我去采一把早春的香草,钓一尾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你吃,好不好?”
“好呀。”她轻轻地说。
午膳后,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继续忙碌着各自的事。一下午过去,再到晚上,祝子安又去做饭,两人坐在一起吃。
船上的时光流逝得很慢,令人产生无端的错觉,几欲相信某种静止的永恒。
入夜后不久,祝子安回房睡了,姜葵在房里翻看图纸,偶尔抬头望向对面。
他没有关门,她可以看见他的侧颜。隐约的星光下,他静躺在绒毯里,深阖眼眸,仿佛沉眠,周身流淌着朦胧的光影。
许久,她静悄悄起身,披一件雪白绢衣,乌发赤足踩过地板,走向他。
她钻进绒毯下,双手环住他,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很安静,一动不动,连呼吸也轻,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个任她摆弄的偶人。
终于,她感到疲倦,松开了手,躺在他的身侧。她偏过脸,看他的睡颜。
对面的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把烛光斜斜地投落过去,落在他的眉眼上,淡淡的光照亮他的面庞。
她眨了下眼睛。
摇曳的烛光里,他的耳廓微微发红。
……他在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