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旺辉说到做到,傍晚就给雷明送来了砖块。按照雷明要求的,他让他哥在送货的时候顺路给他送到路边,雷明就用扁担和篮筐分三次挑回了家。
陈秀春在后院忙着整理东西,问他砖块从里拿的,雷明随口撒谎说问陈清峰要的。
“又占人便宜,被他爸看见没?”
“没有。”
陈秀春瞪了他一眼:“砖头很贵的。”
“我知道,我玩玩还给他。”雷明面不改色地卸下砖块,他刚才已经数了一遍,整四十。看来孙旺辉这次是真的想拉拢他,但他并不感激。孙旺辉欺负他毫不手软,打完了给一颗甜枣吃,他要是只记吃不记打就纯属没脑子。
雷明懒得再去想孙旺辉,开始回忆陈江华家泥水师傅的一手好本领。他亲见过那师傅怎样用墨绳迅速而准确地画线,怎样用水泥糊好一块叠着一块的砖头,所有动作都既干脆又熟练。于是,他从土墙角落里翻出藏了许久的破旧的抹泥板,是那师傅不要了被他偷偷捡回来了的,上面涂满厚厚的发硬的水泥,像穿了件用料扎实的棉衣。
他学着他的样子比划两下,心想,以前造土房的是这些人,以后造砖房的也是这些人,那是谁第一个学会并教会他们新手艺的呢?学校里的老师一本书教好几年,换了一届还是同样的教法,这样看来,泥水师傅们传授经验和技巧的本事比老师还厉害。
陈秀春见他对着那堆砖头出神:“你没事做就去挖些菱角,我给你煮了明天带学校去吃。”
“我不要,在抽屉里放两天就馊了。”
“那你就分给要好的同学。”陈秀春想到什么,“你多挖点,我送给老师,问问他知不知道你被谁打……”
“别别别,你别去。”雷明阻止,敢情奶奶还记着,“我都好了,我保证再不打架再不挨打还不行吗?要是我下次再惹事,我随便你去找谁,让学校把我开除了也没关系,但这次你千万别去。”
陈秀春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会儿到底没再勉强。雷明松口气,拎了个空桶去摘菱角,半路上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两盒糕点都给了人,也没记着给奶奶留一些,真是没良心。
雷明骂自己,骂完又兴冲冲地想,等以后有钱了,就把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都买回家,甜得奶奶牙齿掉光了也能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雷明天没亮就起了床。奶奶把这段时间整理好的旧鞋底捆成两个包,让雷明挑去镇里卖。
以往都是两个人拉着板车去,但今天雷明自告奋勇说要先挑担去卖一批,陈秀春便依了他。雷明嫌轻,又让她用绳子穿了些破的搪瓷罐,叮叮当当地上了路。
这当然不是雷明无事生由头,而是他想要把力气留住再练大。之前他总觉得在陈江华家白干活吃了大亏,但吃的亏让他疲倦不堪,也让他疲倦过的骨肉里滋长了新的力量。那天他被人扼住喉咙前,也朝对方挥过拳头,这让他发觉到搬过砖拎过水泥桶的拳头当真比握笔的更硬一些。如果瘦弱是被人盯着欺负的理由,那他必须要让自己更强壮。
他挑着两捆破烂一口气走到镇里,后背出了大片的汗。收破烂的老板娘早已和这祖孙俩相熟,却不料他来得这样早。
她从门里搬出秤和小板凳,雷明说:“你别称,你数。”
“这么多怎么数?称还能称便宜了?”
“你少来。”雷明擦了下脑门,他知道坏的八分钱一双,半坏不坏的一毛二,全好的要一毛五,“你要称也得给我分开了称,多少钱一斤讲清楚,混一起我就亏死了。”
老板娘嘿嘿笑,打消了哄他上当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数。等数完了,她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他:“告诉你,鞋底要涨价了,以后要多收,多收你就发财了。”
“呵,我发财你也发财了。”
老板娘笑骂一句,雷明接过钱,连走带跑地经过街角的早餐摊,买了个馒头吃。他拿着馒头往前走,修鞋铺和修车铺还没开门,再往前,卫生院门口倒有人进进出出。
他没怎么进过卫生院,只进过金家村的赤脚医生家。那医生据说是医术不精被赶了出来,不得已找了个给村里人取药送药的活计,但他自以为很了不起,对卫生院和那些穿正经白衣服的不以为然:“那就是个烧钱的地方,医生只管伸手要钱,跟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雷明每次经过这都要停下来看看,因为这里似乎从来没有断过人。赤脚医生的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是最容易做生意的地方,全镇上下没人争没人抢,这也是生意最好的地方,附近都是人家,家里都有人住,孩子该生还得生,有病该治还得治。
回到学校,雷明把奶奶给他煮的菱角分了些给陈清峰,又分了些给隔壁班的姚建明和孙浩。
姚建明对他的主动很是意外:“雷哥?”
“你叫我什么?”
“雷明。”男生憨笑。
孙浩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学校外面的人打架了。”
“谁传的?”
“不用传,大家都看到了。”孙浩那天没跟姚建明在一块,但从别人嘴里听闻了“盛况”,“雷哥,你要小心,动刀子和动拳头不一样,到时候别进局子了。”
“你倒是喜欢咒我。”
“哪有哪有,你帮过我和建明,我怎么会咒你。”孙浩好奇,“你现在和孙旺辉什么情况?”
“跟你没关系。”雷明给他们菱角,只是因为上周他们俩给过他包子,虽然他没吃到,但有来有往,心意起码不拖欠。
孙浩见他又恢复那副冷硬的面孔,心里叹道他还是这么难接触。孙旺辉太狂,雷明太傲,同班的罗阳虽然吃得开,但比起这两个人总弱了些。这年头想找个靠山怎么这么难?孙浩看向姚建明,他边剥着菱角边说要给他姐送去,这让他愈发难受,姚建兰漂亮成那样,孙旺辉要当建明姐夫,自然不会真的为难他,只有他孙浩,夹在所有人中间,怎么都憋屈,哪头都不讨好。
雷明没和他们多说,也回到班里剥菱角。他觉得第一个发现这东西能吃的人肯定是个天才,长得像牛角,外壳邦邦硬,里面却软糯清甜,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吃不饱,再美味也只能当零嘴。
雷明看着桌上的一堆壳,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这才几点,他就开始想要中午的米饭了。
雷明的光头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好在老师没有批评他的光头,只批评了他在校外的寻衅滋事。雷明左耳进右耳出,任由他教训一通,傍晚依旧借了陈清峰的自行车出门。只是不知怎么,两天下来颗粒无收,他也懒得特意骑回家一趟,直接转回了学校。
期间孙旺辉找过他几次,问他出去转有没有转出什么名堂,有没有人问他买砖,雷明都说没有。孙旺辉故意和他勾肩搭背地去食堂,又故意在食堂把饭盒里的菜分一半给他,雷明没有下他的面子,只在陈清峰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微微别过头。陈清峰私下里问他怎么想的,雷明和他交底:“逢场作戏。”
“哟,还用成语。”
“你以为就你会?”雷明难得露了点笑。
他能理解陈清峰的关心,相较之下,他不能理解姚建兰对他的白眼相向。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引人注意的女生有着和样貌并不相符的性格,如果说雷明之前只拿她当姚建明的姐姐,那眼下在校门口遇见,她突然的一句你也是个混蛋,就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了。
“我哪里惹到你了?”他握着自行车把问她。
姚建兰是通校回家,雷明是为了收破烂离校。两个人匆匆对眼,她撂下一句:“你和孙旺辉一样货色。”
“切。”雷明懒得理她,脚下一蹬就蹬远了。不知是被她骂得倒了霉,还是最近真的没生意,雷明这晚照旧空手而归。
他躺在**愁得睡不着觉,出去起夜,正好撞见从自习室里回来的陈清峰。他不免劝道:“又没初三,明年再发狠也来得及。”
“不,初三就来不及了,自学的人很多。”陈清峰打了个哈欠,“你也去呗,学校新装了电灯,里面可亮了。”
雷明真羡慕他,除了读书就没其他的事情要做。陈清峰被夜风激得打了个喷嚏,跑回宿舍,雷明则抬头看着月亮,月亮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二天,雷明不甘心一个礼拜跑空趟,打算中午吃完饭再出去试试。结果陈清峰败兴摇头:“我的车被罗阳借走了。”
雷明皱眉:“他借你车干什么?”
“他去他妈那,他妈住院了。”
雷明一愣:“住院?”
“对,卫生院,昨天晚上进去的。”
雷明又问:“什么病?”
“不知道,他没说,”陈清峰露了愁容,“罗慧也没说。”
“她刚才来了?”
“嗯,她来找罗阳,罗阳才急着要走。”陈清峰想起罗慧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眶,“她一定吓坏了,我放学后去卫生院看看,你去不去?”
“不去。”
“那你帮我买点月饼先带回去,我姐她们回家过节。”他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我去完卫生院,如果和罗阳一起回肯定挺晚了。”
“他不住卫生院吗?”雷明问。
“哪里住得下,那里很挤。”陈清峰的奶奶去年摔倒,在里面住了几天,一天到晚诶呦诶呦地叫。
“行吧。”雷明接过他的钱:“我帮你买。”
“谢了。”陈清峰转回前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