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离卫生院不过两三里路,罗阳不会带人,自己骑了车往前赶,等罗慧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站在病房门外,他已经在床边傻站了好久。
母亲面色苍白地躺着,父亲眉头紧锁地坐着,罗阳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时而看看吊瓶,时而看看窗外,走廊里的护士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半晌,他和父亲对视一眼,双双看向病床,病**的母亲十分疲惫,索性闭了眼睛。
罗慧在外歇了口气,看了眼走廊尽头挂着的时钟,进去跟父亲说:“我去买点饭吧。”
罗庆成耷着眼:“这里的饭比外面贵。”
“那我去外面买。”
罗庆成给了她几毛钱:“我不饿,你给你哥带点。”
罗慧接了钱重新穿过走廊,刚下楼梯,罗阳忽然拽了她的肩膀:“我跟你一起。”
罗阳直到出了楼站在空地上,才总算比在病房里自在了些。来时的那些心慌已消释几分,他埋怨罗慧:“你话也不说清楚,着急忙慌找我,我还以为妈怎么了呢。”
“……”
“妈应该没事吧。”
“……”
“医生怎么说?还是贫血?还是因为贫血晕倒的吗?”罗阳不耐烦地扯她胳膊,“你说话呀!”
罗慧被他扯疼,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是!妈晕倒了,医生说很严重!她晕的时候爸不在家,是大姨背着她在路边拦车过来的,还有,不是我要找你,是爸要我找你,你要凶就……”
“嘿!”罗阳意外她突然大声,下意识给了她一个头皮,“冲我发什么火啊,反了你了。”
罗慧瞪着他,满心委屈,而这委屈也从心里满满当当涌到眼睛里。罗阳见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来了,你就知道哭。妈是病了,不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
“嗬,你这么希望我死啊,我死了你能好过吗?”罗阳低下头看她,“行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肯定能活得久。”
他点点她的额头,本做好了被她嫌弃的准备,可她只是抹抹眼睛,然后用喑哑而低沉的声音说:“我们能活着,但弟弟要死了。”
罗阳没听清:“什么弟弟,谁的弟弟?”
“你的,我的,我们的弟弟要死了。”
罗阳怔住,意外地张了张嘴。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粗鲁地低咒了一句。
金珠忙完自家的事,很快赶来了医院。她一见罗庆成就来气,这人白天累死累活就算了,晚上也不消停,可怜她妹子身体本来就虚弱,被他时不时折腾几番竟折腾出个倒霉种。
“生不了,没法生。”医生昨天说得斩钉截铁,“你要吃药,我给你配药,你要做掉得去县里,县里不行还得去市里的医院,那里做手术不容易感染,手术不是小事,要开膛破肚的。”
金珠听完吓得不行,一直等到罗庆成来了才有说话的力气。闻言,罗庆成面露痛苦,犹豫许久才说那就去县里。医生给他们开了吊瓶:“要去也得先补补营养,你老婆底子太差了。”
罗庆成在病床旁痴痴待了许久,被金珠提醒才想着去学校告诉孩子。他在去初中的路上转了方向,先去叫了罗慧。罗慧进了医院失声大哭,被金珠死死捂住嘴巴。三个人挤在病房里熬了一夜,直到金凤好转醒来,金珠才放心地回了家。
眼下,她吃完午饭重新赶到,见两个孩子都在这,便拿出大姨的气势:“慧慧和你爸回去洗个澡,阳阳去学校,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
两个孩子都不依,直到傍晚,罗庆成硬要拉罗阳回家:“这里不干净,待久了不好。”
罗阳无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听听他这张狗嘴说的话,我还没出声呢,他倒嫌这嫌那了。”金珠等父子俩走了就埋怨,没注意妹妹脸上划过一丝痛楚。
“妈。”罗慧凑近。
金凤摇摇头,像在说没事。
金珠见罗慧握紧金凤的手,又去给她调枕头,捋头发,忽然说:“男人都要儿子,我们女人还是得要女儿。你有慧慧,老死不愁,我要躺在病**,想那两个臭小子给我端屎倒尿?哼,我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金凤无力地看着姐姐,心想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换作是她这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怕也是早就疯掉。
病房里的嘈杂不减,金珠待到天快黑了,拉了罗慧出去说:“我最多再在这里陪一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你和你爸轮着守。”
罗慧点头:“要守多久?”
“问你爸,他要舍得出钱就养几天,舍不得就回家养,到时候去县里市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罗慧知道这是医生说的话,但她更想知道:“弟弟一定要死吗?”
金珠不免后悔昨晚跟她多的那几句嘴,只好找补道:“都没成形,叫什么弟弟。它害你妈晕倒,害你妈出血,是个坏种,不要也罢。”
罗慧呼吸微窒,像是被大姨的话吓到。她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在未出生之前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许多年后,当她第一次知道宫外孕这回事,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懦弱的女人,曾把丈夫当作靠山,把欺侮当成疼爱。尽管她从未试图教给她的孩子行走于世的道理,但她的孩子很早就知道了穷苦的事实,而当他们长大,试着把穷苦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会比别人更快发现,这两样东西都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
雷明用陈清峰的钱去糕点铺买了两盒月饼,又用自己的钱给奶奶买了半斤薄荷糕,回到村里,陈清峰竟然已经在家。
“我去卫生院正好撞见罗阳出来,就和他一起回了。”
“哦。”
“清峰!搬桌子!”她姐姐在院子里叫他。
“来了。”陈清峰应道,对雷明指了指当中那个年轻的男人,“那我姐夫,在五金公司上班,我大姐带他回来过节。”
“哦。”
“我爸妈吓了一跳,骂我姐瞒得这么好,但我感觉他们对他挺满意的,说不准今年就要结婚了。”
“哦。”
“你老是哦哦哦地干什么。”陈清峰笑。
雷明也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回家路上,他经过罗慧家的小院,看到她家房门半掩,罗阳不情不愿地拎了桶衣服出来:“爸!明天再洗吧。”
“今天洗!”屋子里嚷了一声。
雷明加快脚步离开,而等他回到自家后院,忽然见到一件梦寐以求的物什。他眼前一亮,像狗见到骨头,猫见着老鼠,鸡鸭见着嫩草:“奶奶!奶奶!”
陈秀春在灶台前忙活,走到窗边骂他:“瞎喊什么?”
“哪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
雷明脸上飞起笑容,扔下书包和糕点,忙跨上自行车握紧车把。
“诶!轮胎没气!”
“我知道。”不止轮胎没气,刹车片也没用。低头一看,车身掉了漆,链轮和链条生了锈,就连辐条也断了几根。即便如此,雷明还是如获至宝:“哪个王八蛋把他骑成这样的?”
陈秀春笑:“没那个王八蛋,还没你骑的份。”
她故意说:“你不要我就拿去卖掉。”
“我要,当然要!我能把它修好。”雷明兴奋,“你多少钱收的?”
一提到这个陈秀春就心疼,床底的官皮箱为此空了好几格:“你不是要车嘛,我把你讨老婆和造房子的钱拿来买了它,以后有你后悔的。”
雷明心想他才不后悔,他高兴得要蹦起来。他拿起书包和糕点进屋,冲奶奶傻笑,奶奶给了他一巴掌:“就这点出息。”
这天晚上,祖孙俩也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陈秀春煮了点毛豆,不知从哪变出一小壶酒,悠游自在地边剥边喝。
她问雷明:“尝尝?”
雷明摇头。
“真怂。”她笑,雷明却不上当。他知道奶奶很少喝酒,但每次喝都要醉。果然,没过多久,陈秀春身上就带了酒气。
“我没跟你说过吧,哈,你爷爷怂的哟,三十一岁讨不到老婆,是我看他可怜,嫁给了他,结果呢?老好人一个,为了救人把自己命搭进去了,狠心剩我们孤儿寡母。”
她瞪着雷明:“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十七八岁的人了,走夜路走到水渠边上能把腿摔断,大概眼睛生出来是为了闭的……”
陈秀春把毛豆扔进嘴里,又咕咚喝了口酒:“还有你……”
雷明无辜:“我怎么了?”
陈秀春看着他,忽然大叫:“你可怜!跟着我一个老太婆过活,被人看不起!”
“奶奶……”雷明想反驳,陈秀春却伸手摸他的光头嘿嘿笑了起来,“真难看。”
雷明无奈,由她吵吵闹闹。过了会儿,酒劲上来,陈秀春又默默睡了过去。月色如霜,夜风似乎带了些凉意。雷明静坐半晌,藏好一腔翻滚的情绪,把奶奶背回了里屋。
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和以往一样,一口气解决了剩下的,再慢慢剥豆。
酒很辣,豆子很咸,他吃得沉默,睡得也沉默。第二天一早,天还像夜里一样黑,喝酒喝得头疼的陈秀春还没醒,雷明已经拖着那辆破败不堪的自行车出了门。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忐忑等待着修车铺的开张。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说话并不客气,但雷明对这老头的敬重不亚于对泥水师傅的敬重。毕竟,在他没学会骑车之前,老头的手已经摸了不知道多少个车龙头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脑子还这么灵。雷明胡思乱想,在路边打了几个哈欠,打得双眼湿润肚子空空,决定去前面买个馒头。
他拖着他的宝贝破车一路走,远远瞧见一个半熟不熟的身影。等到近了些,他看清她灰扑扑的短衫,乱糟糟的麻花辫,听见她哑着嗓子说:“我要两个。”
摊主掀开棉被,拿了两个馒头给她。她接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身。雷明不防,脚下一滞,语气生硬:“干嘛。”
罗慧本来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下确定了就是他。
她不作声,雷明倒开口:“我来修车。”
“……”
“你起得挺早啊。”
“……”
“你妈她……”雷明有点后悔在这和她碰上了,这人像哑巴,显得他多嘴多舌奇奇怪怪。
他觉得无趣,掉头就走。
走到一半,想起馒头没买。
再转身,罗慧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熹微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