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运动会,寝室里的男生兴奋得睡不着觉,时不时传出些**。不知是谁先咳了声,紧接着就有人跟上,于是一个传一个,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到最后变成集体咳嗽,牵动一屋子的笑声。

黑暗中,陈清峰也跟着大伙弯了弯嘴角。等到有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说话,他就知道这一晚很难消停了。宿舍是原来的教室改造的,摆了十几张高低床,能住满整个班的男生。果然,没过多久,上铺的跑到下铺,门口的跑到门外,陈清峰被吵得心烦,正要翻身,忽听一道低低的呵斥:“还不进去。”

屋里闹腾顿止。陈清峰抬头见是雷明,又重新躺下。不知从何时开始,班里的人都默契地和雷明保持距离,说他们怕他吧,雷明压根没欺负过谁,说是故意孤立吧,他们还不敢跟和孙旺辉有关系的人作对。雷明没理其他人的动静,进来带上门,只把一竹篓枣子递到上铺:“你爸给你的。”

陈清峰坐起:“我家打枣子了?他不是说等我回去再打吗?”

雷明也是回学校路上碰见陈江华才被支使。陈清峰下床接过竹篓,往大家伙的床头或手心都塞了一把,只给自己留了十几颗。他坐到雷明床边:“你最近越来越晚,看门的老头肯放你进来?”

雷明没说他前后给了老头不少好处,烟卷炒米花生豆,包括今晚的两把脆枣。他淡淡敷衍:“怎么不肯放,他老眼昏花。”

“那你明天出不出去?”

“出。”雷明看他,“还不睡?”

“睡了。”陈清峰没再多问,在一众啃枣子的细碎声响中爬上了床。

雷明刚开始神出鬼没时,王老师管过他几次,但他发现管了没用,这小子明面上不跟你吵,其实主意天大,来去之间仿佛一阵穿堂风。他通过陈家村的几个孩子知道他无父无母,对他的同情是真,厌烦也是真。教了这么多年书,他早就习惯了很多孩子读到初中就读到了头,而真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的也就那么几个成绩好的。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不求学生个个拔尖,只求他们平平安安别给他惹事。

雷明早知老师对他这种不上进的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为了表示感谢,他也偶尔装得乖顺听话给老师面子,以维持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于是,第二天一早,天依旧灰蒙蒙的,雷明参加完运动会的队列式,看完简陋而草率的跑旗,一直等班里同学都拿着板凳去操场落座,才溜到车棚取了车。

他去修车铺找老头给他的车链条上油。老头扶着老花镜不情不愿地说:“合着你这辆车是为我买的,我得管你一辈子。”

雷明贫嘴:“没办法,它骨头痒了,一骑就叫,谁让你上次不肯给我换副好的。”

“嘿,好的不要钱啊!”

“那你就不能给我换副不好不差的,锈得没那么厉害的?”

老头像是习惯了他的强词夺理,不耐烦地哼了声,到底从桌下拿了罐固体润滑油。雷明见了却说:“你怎么这么抠,给我上点机油。”

“机油?”老头怒目圆睁,“我还得给你上机油?”

“不上也行,”雷明朝他伸手,“那这油给我自己涂,你给我涂的地方还没指甲盖大,糊弄谁呢。”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老头骂骂咧咧地放回罐子,又去拿机油。雷明抢过,不用老头动手,也不浪费,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链条和轴承都涂抹了一遍。他涂完也不着急,趁着手脏,帮老头理了理堆着的破损的内胎:“这些我拿走了。”

老头没阻止,雷明就把它们装进麻袋,又陪着他坐了会儿。期间来了一个补胎的生意,老头懒得动,只使唤雷明。雷明把车倒立,再把外胎拆了,扯出内胎一截一截地放进脏兮兮的水盆,很快找到了冒气泡的小洞。

修车的人坐下跟老头扯起闲篇,雷明则双唇紧抿,继续干活。他用锉刀在破洞周围锉了几下,再扯了张橡胶贴,涂上胶水,把它和车胎紧紧按在一起。老头之前为难他,嫌他力气不够,他就抢了轻便的小锤子哒哒哒地敲,或是把内胎放在地上,单膝跪地,用膝盖顶一顶贴合处。一来二去,他补得越来越熟练,来人还没把凳子坐热呢,他已经交还一辆可以重新上路的车。

“什么东西戳破的?”

雷明把从外胎摸出来的小石粒给他看:“你这刹车片也该换了。”

“嘿,你还替我当起老板来了。”老头啐他,笑着向那人收了钱。

修理铺的位置好,每天都有可观的流水。雷明在铺子里消磨半个上午,临走时将剩下的破烂也席卷一空。老头拿话激他:“你老是跑我这来捡好货,心浮了吧,不读书了吧?”

雷明阴阳怪气:“怎么会不读,我这不是在挣学费吗?我还得考高中,考大学,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文盲。”

老头不信:“吹牛吧你就,考试肯定考倒数第一。”

“不能够,你去学校问问。”雷明把东西绑到车上,给他几毛钱。

老头接过数了数:“黑心鬼,比上次还少。”

“我帮你补胎不要工钱啊。”雷明得逞一笑,骑上车走了。老头看着他单薄而精瘦的背影,既想气又想笑,这小子有种没心,是头养不熟的狼狗。

运动会还没结束,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就开始飘雨。今年夏天热得又长又猛,别说台风吓得没敢来,连秋雨也好似贵如油。如果说种地的人见着这雨还有点高兴,学生们则巴不得它赶紧消失。

“今天礼拜五,都是决赛,可千万别下大了。”罗阳和姚建明望了望天,边念叨边吃着姚建明奶奶送进学校的花生和瓜子。住在镇上就是好,买什么都方便,罗阳心生羡慕,又见陈清峰坐在隔壁班的队伍里发呆,就招手让他过来。

陈清峰没什么胃口,他昨天跑步比赛得了名次,今天上午有一个四百米决赛,下午还有一次接力。他问罗阳:“你怎么不紧张?”

罗阳待会儿也有一百米:“紧张什么,想着狗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呗。”

陈清峰笑了笑,正提议去热个身,姚建明却伸长脖子,见操场右侧的场地边围了不少人:“呀,我姐跳高快开始了。”

“不是三点吗?”

“可能提前了。”姚建明忙起身,罗阳和陈清峰也收拾了瓜子壳,跟着他过去。

跳高的场地不大,里里外外却都跟笋条似的站着人。这些人里,十个有一个是看人摔倒闹笑话,剩下九个都是来看姚建兰的。姚建兰读书好,长得漂亮,体育还厉害,一半女生羡慕得不行,一半男生喜欢得要命。

因此,比赛开始后,不用刻意去记顺序,只要欢呼声和掌声变得热烈,就肯定是轮到姚建兰。她初一初二都进过跳高前三,今年不出意外肯定能得个第一。在大多数女孩的跳高水平局限在撞杆和跌倒时,姚建兰的能力无疑被衬托得愈发出众。只见她先快速助跑,再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般翩然而起,随即背越式过杆,就连降落也是翻个跟头再稳稳站立。

在周遭的赞美和呼喊声中,她褪去平时的谨慎和冷硬,脸上的笑容明艳得如同破云的阳光。

周围的学生齐声叫好,不远处,孙旺辉靠在树上,也正盯着那一抹被众人簇拥的红色倩影。

旁边的人开着玩笑:“孙哥,姚建兰今天穿短裤诶。”

“他妈的全让人看光了。”

“你不过去看?”

“晚上看。”他抖了抖烟灰,视线不移,唇边泛起一丝浅笑。

旁边的人观察他的表情,像是想到什么恶心而让人兴奋的场面,色眯眯地附和了声。

比赛结束,陈清峰四百米拿了倒数,接力拿了集体第二,心里高兴的同时也感觉丢了半条命。罗阳笑他比赛时和比赛后判若两人,陈清峰没反驳,回教室收拾了书包,打算和他一块回家。罗阳却说:“别急呀,等下请你吃面。”

陈清峰疑惑:“平白无故请我吃什么面?”

“没有平白无故,”陈有志从打铁匠那得了几天假,兴冲冲来找罗阳,罗阳告诉他自己跑了个一百米第二,加码敲了他一笔,“肉丝面加豇豆粿,去不去?”

“去。”陈清峰马上改口,又想起什么,折回教室拿了雷明的包,“他昨天晚上没回学校。”

“管他干嘛。”罗阳陪陈清峰去取车,不料在车棚正巧撞见雷明。

“哟,大忙人。”

“忙你个头。”雷明回来拿包,见陈清峰肩上背了两个,便伸手去接。

陈清峰邀请他一块吃面,罗阳立马开瞪:“我没打算请他。”

“没事,我请。”陈清峰得了奖确实高兴,雷明本想拒绝,但见罗阳横眉冷对,摆明了不想他去,好啊,那他就偏要去。

“走吧。”

罗阳忿忿,到底没驳陈清峰面子。而当他们仨一块出了校门,罗阳东张西望也没瞧见罗慧的影子:“人呢?”

“可能先回家了吧。”陈清峰说。

“不应该啊。”罗阳有点奇怪,也有点惋惜,这人往常宁愿绕路也要来等他放学,偏偏今天不来,实在是没口福。

三个人先到了巷子里的打铁铺,把车停在檐下。陈有志见了他们笑盈盈的,用挂在脖颈上的毛巾抹抹汗,然后给了罗阳钱,让他们先去面馆吃,他等会儿再过去。

“罗慧呢?”他忍不住问。

罗阳肚子空空:“不知道,没看见。”

“你小子。”陈有志推了下他的头。

去面馆的路上,雷明慢悠悠跟在最后。听见几声猫叫,他往旁边一瞧,垃圾堆那站了两个戴箬笠的妇女,正拿着细长的铁钳弯腰翻找。

这地方人太多,办法又太笨,肯定捡不着好货。然而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定睛一看,那妇女身边还站了个绑着麻花辫的女孩,不是罗慧还能是谁?

绵雨方歇,面馆生意太好,老板在门口也摆起了桌子。罗阳和陈清峰点好了先找地方坐,罗阳忽然捅捅他胳膊,“诶,你看。”

从不远处走来的竟是姚建兰。她穿着红色的短袖短裤,扎着高高的马尾,和一个女孩并肩说笑。即使在拥挤混乱的巷子里,她也漂亮得仿佛不沾烟火。她的皮肤白皙,五官出挑,柔软的腰肢下是两条又细又直的腿……陈清峰看痴了,罗阳也看痴了。等到她从眼前走过,老板把面端上来,罗阳勾着陈清峰的脖子:“我的妈呀,姚建兰也太好看了。”

“是好看。”陈清峰表示同意。

“你也这么觉得?”

“觉得啊。”

罗阳逗他:“那她好看还是我妹好看?”

“……”

“你说啊。”

陈清峰挣脱他的钳制,有点不好意思:“姚建兰好看。”

两个人说说笑笑,没注意雷明也落了座。同样地,他一坐下就盯着一个人,但那人梳着麻花辫,站在路边拿着个破灯座,也跟别人似的痴痴傻傻地瞧着姚建兰。

镇里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漂亮?罗慧一时忘了自己曾在校门口见过她几次,但现在的她显然比那几次都要开心和耀眼。罗慧觉得她比清娟姐漂亮,比清娟姐的姐姐漂亮,直到姚建兰走出巷子,她才拍拍自己脑袋,暗怪自己不识礼数又耽搁时间。而当她把破灯座放进包里,继续往前,却很快对上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隔着人来人往,她心头一紧。而等她看见方桌旁的罗阳和陈清峰,显然更添慌乱。

雷明见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转身就跑,忽然一哂。

罗阳以为他在笑他们:“你笑什么?”

雷明敛了敛嘴角,抽出筷子挑起他的清汤面:“管得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