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吹走了多日的酷暑,现在浪琴湾的空气中都带着微凉的气息,人们在经历了台风带来的短暂惊慌之后,开始重新享受慵懒的渔村生活。
码头及时恢复了营运,有的游客从码头走了,有的游客又从码头来了,浪琴湾唯一的酒店——吕仁酒店依然生意兴隆。
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有忧有喜,有来有往,如同浪涛,翻滚而来,又折叠而去,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夜色已深,还有游客意犹未尽地在沙滩上漫步,海边的码头上,泊满了渔船,一艘游艇掺杂其中,也许是刻意低调,连灯光都没有开。
游艇的一个房间里,丁翘仰卧在**,月色透过窗子洒进来,说不出地闲适,可是她在**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按照她跟江盛的约定,应该是上半夜睡觉养精蓄锐,下半夜才开始行动,可是此刻她却毫无睡意。
昨夜在孤岛上发生的一切,一直如同电影般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江盛和志愿者都说,发现她的时候,岛上除了她并无任何人,可是她明明记得,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给自己摘了一捧叫桃薇的花,帮自己把手机从海里捞了上来,她至今仍记得桃薇那甘甜略带苦涩的清香,还有那男子指尖的微凉……
难道那个瘦高男子是野人?如果是野人,为什么他能在大海上来去自如?而且他还会说话,她记得他最后跟她说的一句话是“带你回去”,对,他说回去,说明他是生活在岸上的人类。
还有,后来出现的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那个背后袭击的男人,得逞了没有?这一切像乱麻一样把她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令她头痛欲裂。
白天,她跟江盛到派出所报警,民警一听说她就是那个在台风中失联获救的女记者,顿生敬意,很认真地为她做了笔录,当她说到后来在海岛上发生的怪事,一名民警悄悄把江盛拉出门外低语。
后来,江盛才告诉丁翘,民警担心她是受到极度的惊吓后,产生了短时间的思觉失调——岛上的瘦高男子,还有袭击杀人事件,都有可能是她臆想出来的。
怎么证实自己是一个精神健康的人?这对丁翘来说并不难,她清楚地记得,瘦高男子帮自己把手机从海里捞出来后,她跟赵莞通过一次电话,于是她把这个信息告诉民警,民警略为沉吟了一下,立即当着她和江盛的面打电话跟赵莞核实。打完电话后,民警的脸立即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对丁翘又客气了几分。
但他也只是把相关的资料记录下来而已,派出所核查了浪琴湾的常住人口和暂住人口,并没有发现人口失踪的报案,所以事情暂时还未有进展。至于丁翘反映的吕仁酒店的老板利用声呐在海上捕鱼的事情,并不属于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民警建议他们向海洋与渔业局反映,如情况属实再报警处理。
作为一名跑了两年报料新闻的记者,丁翘自然知道单凭在船上拍的那些视频,并不足以指证吕仁一伙的不法行为,这也是她请求江盛留下来帮她的原因,江盛正直且有见识,能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帮忙,今晚的行动应该会比较顺利。
这件事,她已经跟部门主任打了招呼,本来,她昨晚的“暂时失联”已令部门主任受了不小的惊吓,后来得知她安然无恙,主任松了一口气,让她迅速返回市区,但她坚持要完成这个报道,主任只好答应了。事后,主任立即把这件事向领导汇报了。
没想到报社领导很重视这个选题,总编辑亲自把电话打到江盛的手机上——丁翘的手机丢了,她现在只能拿江盛的手机跟外界联系。总编辑在电话中表扬了丁翘求真、务实的新闻理念,并体贴地问她需不需支援,如果需要,他可以立即组织一个精锐的采访团跟她会合。
丁翘受宠若惊,忙说自己可以独立完成采访,总编又叮嘱了几句才放下电话。既然这个选题已经惊动了报社领导,丁翘更觉责任重大。她本来是想先回酒店睡一觉,下半夜才开始行动的,她昨天开的房间还未办理退房手续呢,可是江盛说,昨晚她在船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吕仁一伙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如果她回酒店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如就在游艇上休息,下半夜一起行动。
她觉得江盛的建议不错,就答应了。
下午,江盛把那些志愿者送走后,就在游艇上做了晚餐,菜在冰箱里,都是现成的,直接拿出来煮就可以了。富二代竟然会做饭,这让她对江盛又多了一丝好感,待江盛把菜端上餐桌,她更是大吃了一惊。
其实这两道菜并不复杂,一道是虾仁炒香芹,一道是腊味炒西蓝花,是典型的广东菜。但是,这两道菜都做得卖相极佳,虾仁是粉嫩中带红,香芹晶绿透亮,而西蓝花则是青翠的,跟腊肉配合得相得益彰,令人食欲大开。
丁翘时常在外面采访,与各色人等吃工作餐也是常事,因此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碗装了两碗饭,与江盛同桌而吃,还客气地赞扬他的厨艺:“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还会做饭。”
她本是随口一说,想不到江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你这是赞我还是贬我?”
她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只是说,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家里应该请了保姆吧,不会做饭很正常啊,因为……我也不会做饭。”
江盛笑了:“跟你开玩笑呢,其实我读小学的时候就会做饭了,我爸非让我学的,他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爹会娘会不如自己会。”
丁翘点头,怪不得呢,原来人家有这么良好的家教。
“筷子拿来。”他突然说。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愣愣地把筷子递给他。他接过她的筷子,挑了几只最大的虾放进她碗里。
他把筷子还给她:“多吃一点虾,你昨晚累了一晚,需要增加营养。”
细致、体贴,但他的言行又那么得体、大方,丁翘暗叹,这就是赵莞所说的优质男了吧,咦,要不要为赵莞牵牵线?
“你有女朋友了吗?”她脱口而出。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糟糕,他一定是误会她在试探他了,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怎样解释,难道说她只是问问,又或者说是帮朋友问问?好像都不对。
她咽下了一口虾,才缓缓地说:“我好朋友老赵,女的,也没有男朋友。”
江盛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略显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这应该是拒绝牵线的意思吧?丁翘决定放弃这个话题,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你呢,你有男朋友吗?”江盛突然问。
丁翘恼他刚才无声地“拒绝”了老赵,想也没想便说:“不告诉你。”
江盛并不以为意,淡淡地笑了。丁翘不再看他,一心对付碗中的饭菜,只是这虾仁虽然又大又肥,但味道真不如昨天那老婆婆的白灼虾呢,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推荐她去吃白灼虾的报料人,如果让她找到他,她非要弄死他不可!
夜已深,四周都静悄悄的,整个浪琴湾都在酣睡,连海浪声都那么低沉,真的有点像古琴的声音。
吕仁酒店也是静悄悄的,保安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偷懒去了,只有前台的值班经理还在埋头苦干——玩手机。
两个黑影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厨房——几乎每一家稍为体面些的酒店,都有一个宽敞的厨房,没办法,民以食为天,而中餐的制作方法,又注定了没有相当大的规模,根本无法烹调出酸甜苦辣的美味。
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他们的行动可以用**来形容——后门虚掩,厨房的门没锁,食材贮存室也很快找到了,如果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是贮存室的冰箱太多了,他们无法确定要找的东西放在哪里。
丁翘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大冰柜,顿时高兴起来——里面码得密密麻麻都是鱼,再拉开一个,依然是鱼,她暗自感叹,人们来这里吃饭,兴高采烈地指挥着服务员在透明的大鱼缸边挑选了那些“生猛海鲜”,却没想到那些只是“卖家秀”,他们最终吃进嘴里的,不过是冷藏鱼而已。
“糟糕,这么多鱼,怎么办?”她不由自主地低声道。
“嘘!”江盛示意她别吱声,却用手指逐一指了指冰箱,丁翘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每个冰柜都拿几条鱼做样品,于是两人一左一右地分头行动,把每个冰箱的鱼都拿了几条。
鱼已被冰得冷硬,拿起来沉甸甸的,像石头一样,丁翘往袋子里装鱼的时候,只觉得心在怦怦乱跳——一切都太顺利了。她隐隐有点不安,总觉得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在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直到她和江盛提着鱼一前一后走出厨房,才印证了她的直觉是对的——外面空旷的走廊突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嘈杂的吆喝声。
“在厨房那边!”
“不要让他们跑了!”
丁翘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一向循规蹈矩,今晚来偷鱼本就心虚得厉害,现在还被人家发现了,一旦人赃并获,不管动机是什么,后果都相当严重,她昨晚已领教过吕仁的处事方式,不敢想象若再落到他手中会有什么下场。
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胆大妄为了,不应该拉着江盛行动的,其实她若把昨晚拍的视频直接交给海洋与渔业局,他们也可以据此展开调查,可是她担心因此打草惊蛇,吕仁会命人毁灭证据——昨晚所有的渔获,就是证据。
早在她收到报料的当天,她就上网查过声呐对鱼类的危害。网上说,当声呐探测器在海底作业的时候,大部分鱼类的内耳都会受到严重的伤害,这会直接威胁它们的生存,这就是鱼类会争先恐后地往船上跳的原因——对鱼类来说,这无异于凌迟之苦,所以受声呐危害过的鱼类必然会因内耳和鳃部出血而死。
这也是她今晚与江盛来偷鱼的原因,只要检验出在吕仁酒店厨房里冷藏的鱼类有声呐作用致死的症状,那么吕仁一伙在海上违法使用声呐、危害海洋生物的指证便有了实证,这篇报道便更有说服力。
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冲出去还是退回厨房?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正在惊慌失措间,江盛拉着她的手闪身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似乎是一间杂物房,隐约可见里面堆满了桌布,江盛示意她蹲在角落里,然后抱起桌布盖在她身上——顿时,肉味、海鲜味、酱油味、蒜味、辣椒味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来——原来这些桌布是今晚饭市换下来堆放在这里的,要等明天才清洗。
丁翘暗暗叫苦,江盛却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躲在这里,我引开他们。”说完,不等她说话,他便提着两袋鱼飞快地奔了出去。
“喂,人往那边跑了!”
“叫什么呀,赶紧追呀!”
外面的脚步声、呼叫声一阵急似一阵,后来似乎越来越远了,她要侧着耳朵倾听,才能勉强听到一些声响……过了没多久,她听到一阵哄叫声,像是有人在指责,又像是在对骂,难道他被人堵住了?她暗暗心惊,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惴惴不安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地推开,透过桌布之间的缝隙,阴暗的夜色中,她看见一双脚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知道你在这里。”对方低声说,他的声音很轻,丁翘却听得魂飞魄散,但转念一想对方也许只是在试探,因此依旧待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见她毫无反应,焦急地说:“快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再不走来不及了!”
丁翘心念一动,此人若是酒店的人,完全可以打开灯把她搜出来,他却软声细语低声说话,显然是真的想帮她。且不理他是谁,起码他跟酒店的人不是一伙的,丁翘这样想着,就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桌布走了出来。
那人见丁翘突然从角落里走出来,似乎并不意外,他探头朝外面看了看,外面静悄悄的,他朝丁翘挥挥手:“跟我来!”
丁翘犹豫了一下,那是厨房的方向,他们刚才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她突然怀疑对方的动机了,扭头想朝相反方向走,对方沉声喝止道:“别乱跑!那边有摄像头!”
丁翘还在发愣,那人回过头来伸手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半推半拥地裹挟着她往前走。
这么熟悉的动作——她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淡淡的气味窜进她的鼻子,若有若无,可是又那么顽固,令人瞬间提神醒脑,精神为之一振——是香茅草的味道!
是昨夜把她带上渔船的那个人!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也是这样的高个子,身上也有香茅草的芳香。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是你?”
对方没有说话,一直把她带进厨房——原来,厨房的下水道有一条密道,是可以直接通往大海边的,这条秘道,也是酒店向大海排污的路径。
“他们为了掩饰,只在涨潮时才把污水排出去,你一直沿着管道走,就能走到海边。”
他朝她挥挥手,她却不肯走:“你跟我一起走!”
他急了:“我现在不能走开,你快走!”
她固执地说:“我不会放你走的,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人压低声音说:“好,明天早上八点钟,在你吃虾的小食店见!”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卓智。放心好了,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会做到。”
丁翘略为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行,我就再信你一次,如果你敢骗我,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你翻出来!”
那人默默地点点头,夜色太沉,丁翘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在他的指引下,丁翘咬着牙,强忍着恶心钻进了那个地下秘道。
那条地下通道倒不是十分狭窄,与一般城市下水道的设置差不多,似乎是圆筒形的,并不难走,只是需要时时猫着腰,还要捂着鼻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整个空间都是黑乎乎的,弥漫着来历不明的臭味,有时候双手还会不小心触及各种黏糊糊的脏东西。
本来,她已被那堆臭桌布弄得恶心了半天,她原以为那是自己能承受的极限了,却没想到现在还要钻进这样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下通道,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从垃圾堆里蹿出来的老鼠,浑身上下污秽不堪。
她伸手探究着前面的路,双腿慢慢地向前移动,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前方还无边无际,似乎这是一段没有终结的路。整个空间都是寂静的,空****的,她像是行走在一座地下空墓里,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冒出来:如果刚才那个人故意把她骗进暗道置她于死地,她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但她马上又安慰自己,他应该不会这样做吧?不过,想起那天他把她骗上渔船,自己下船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船上,她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是那个人做不出来的……她越想越害怕,手脚加快了速度,只想快速前行逃离这污浊恐怖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前方有了光亮,还听见隐隐的声音传来,像是浪涛拍岸的声音,是海浪声!她精神一振,循着亮光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果然,从通道里走出来,她看见了大海。大海在夜色中泛着光,像是黑夜中的星空。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大海,风不大,浪也不大,浪涛声声,真的像有人在弹古琴。她呆了片刻,突然像重获新生般冲向大海——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扑过来的海浪冲击到胸前才停下来。她必须要好好地洗一洗,把头发上的、衣服上的、全身上下的污物洗掉!
直到她确信全身上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才从海里走上来。
这片海域与码头有一段距离,她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印象乱走一通,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幸好这时她遇见了一对夜游的情侣,才知道码头在相反的方向。
她匆匆往码头走,暗想真是越心急越见鬼,她担心江盛的安危,寻思着要不要向警方求助,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先回游艇看一看,也许江盛已经脱身回来了呢。
远远地,她看到了江盛的游艇,似乎亮着灯……她心里一喜,几乎是猛奔而去。
甲板上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灯光从背后打过来,映出他的侧脸——可不正是江盛!
几乎就在同时,江盛也看见了她,他朝她奔过来,或许是太心急了,他忽略了踏板,直接从甲板上跳下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那是一种劫后重逢的喜悦与激动。
丁翘完全被感动了,这个认识才一天的男子,与她素昧平生,可是居然一直在毫无私心地救她、帮助她,凭的不过是一颗正直的心。这个人,值得跟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啊!
她伸出手来,掩饰地、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好啦好啦,大家都没事就好!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啦!”
他比她长得高,她要踮着脚尖才能勉强拍到他的头,就像一个小孩在调戏大人,他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也伸手拍拍她的头:“你啊,调皮!”
丁翘想,有的人,才见面,就好像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半小时后,他们分别洗涮完毕,坐下来为当晚的偷鱼行动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这次行动还算是成功的,因为两袋鱼顺利偷回来了,而且人也顺利脱身。
“奇怪,我躲在那间杂物房的时候,明明听见外面有人在吵闹,我还以为你被他们堵住了。”丁翘说,“我回来的时候,还寻思着要不要报警,让警察去解救你呢!”
江盛拿起桌上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才说:“我确实是被他们堵住了,而且,人赃并获。”
“天哪。”丁翘惊讶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脱身的?”
他淡淡地说:“花了点钱。”
丁翘惊讶地看着他:“花钱?到底怎么回事?”
江盛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啊,我不就是拿了他们两袋鱼吗,我给几倍的价钱,把鱼买下来就是了。”
丁翘怔怔地看着江盛,任她怎么想,都料不到他会这样解决问题,可是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酒店那些人,并不知道他偷鱼的目的,也不知道她从海上获救还好好地活着,更不知道那些鱼是他们的“罪证”,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抓住了一个偷鱼的小偷,小偷赔偿了一笔数倍于鱼价的款项,大家都没有损失,皆大欢喜。
“他们不怀疑吗?还有,那个老板吕仁不在酒店?”
“在,我见过他了。”江盛说,“我告诉他,我开游艇在这边玩,半夜想吃鱼了,但找不到地方买,只好来他的酒店拿。”
他不说偷,说拿,丁翘被他逗笑了:“他不怀疑?”
江盛不以为意地说:“他怀疑又能怎么样?报案抓我?凭这几条鱼恐怕还定不了我的罪,再说,这个世界就这么大,他得罪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丁翘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有钱人的底气就是足,她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让江盛跟自己一起去偷鱼。如果今晚被吕仁一伙抓住的是她,他们必定怀疑她偷鱼的动机,她恐怕无法脱身呢。
江盛又问丁翘是如何脱身的,丁翘便把经过说了一遍,还把卓智约自己明天去小食店见面的事情也说了。
江盛问:“这么说,报料人就是这个叫卓智的了?听起来他好像是酒店里的人?”
丁翘点点头:“应该是,他对酒店摄像头的分布情况很了解。”
江盛皱着眉头:“他是酒店的人,却举报自己的老板,这个人的人品不行,你要小心。”
这两天的经历,令丁翘对卓智本没有好感,但此刻忍不住为他辩解:“这点他倒没有做错,老板做了违法的事,他应该举报。”
江盛微微一笑,也没有跟她争辩,只是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见他。”
丁翘点头:“嗯。”
此刻,在这里,她能信赖的也只有他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丁翘和江盛走进小食店的时候,老婆婆不在,估计是在后厨忙活,小板凳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侧身而坐,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体态来判断,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丁翘正在寻思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要见的人时,那人看见他们进来,缓缓地站了起来——
高、瘦、黑,这是丁翘的第一印象。不过她知道,其实小伙子的肤色并不黑,这是目前国际上正流行的小麦色,是多少富豪和名媛梦寐以求的肤色。
小伙子朝她微笑:“丁记者。”
果然是他。严格来说,这已是丁翘第三次见他了,第一次是前天夜里他挟着她上渔船,第二次是昨夜他引着她从厨房的暗道逃走,但因为两次都是在夜里,她根本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所以,这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丁翘静静地看着他,他眉眼清秀,尤其是眼睛,很亮很好看,可就是这个人,在台风之夜把她带上渔船,却悄无声息地抛下她,独自下船去了,令她差点丢了小命……
她抬起右手,啪的一声,用尽全力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了!”丁翘涨红着脸,像一只被激怒的小母猫,“如果不是这位江先生救了我,你就是杀人凶手!”
“丁翘,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江盛拉着丁翘,转而又对卓智说,“你这样做确实不太厚道,哪有这样做事的?如果丁翘在海上出了事,你于心何忍?”
卓智并不生气,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丁翘。
丁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打人,本以为对方挨打后必然反击,谁料卓智并没有生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认真地说:“对不起,丁记者,我向你道歉。其实那天晚上的事,完全超出我的预料,我没想到你会从胶桶里走出来。”
丁翘怔了一下,确实,当晚他把她安排在那个胶桶里,从胶桶上的洞口可以看见甲板上发生的一切,只要她一直待在胶桶里就很安全,之所以发生后面的事,是因为她从胶桶里爬了出来,拿着手机跑到三楼拍视频了。
江盛淡淡地说:“这么说,你认为丁翘坠海是她咎由自取了?”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这事是我的错。对不起,丁记者,是我的疏忽让你受苦了,我没想到,你一个女孩能有这样的胆识,你的敬业与专业,令我佩服。”卓智说着,竟然弯腰对丁翘行了一个礼,态度谦恭而友好,好像对丁翘刚才打自己的那一巴掌,完全不放在心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丁翘这下子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气哼哼地僵持在那里。
“阿智,人齐了吧,开餐喽!”老婆婆端着一簸箕白灼虾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并没有察觉到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放下虾,看了丁翘一眼,说,“这个好看的妹子,前两日来过呀。”
丁翘向来敬重长辈,见老婆婆主动问候自己,便勉强笑着说:“是的,阿婆,我在这里吃过虾呢。”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了丁翘一眼,又看了卓智一眼,说:“我记得啦,你还说有个朋友推荐你来这里吃虾,让我猜猜是谁,我心里想一定是阿智,果然没猜错。”
丁翘哭笑不得:“可是当时你说想不起是谁。”
老婆婆看了卓智一眼,又看了丁翘一眼,说:“阿智不愿意让你知道,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能说破。”说罢便狡黠地笑,似乎看透了这些年轻人的把戏。
丁翘知道她误会了,也懒得说破,卓智忙打圆场:“来来,这个虾趁热吃最好了,三婆,你帮我们泡些水翁茶来。”
老婆婆应了一声,进里间泡茶去了。
丁翘虽然觉得大清早吃虾当早餐有点怪怪的,但想起白灼虾的味道还是挺不错的,而且自己也还有一些事情需向卓智打听,于是便朝江盛微微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转眼间,老婆婆泡的水翁茶也端上来了,三人便剥虾吃喝起来。毕竟都是年轻人容易沟通,虾吃了不到一半,丁翘便把卓智这边的情况摸了个透。
原来,卓智是土生土长的海边人,也是吕仁酒店的保安,说是保安,其实他的工作比较简单,就是坐在监控室里看视频,如果发现可疑迹象便通知保安去处理——所以他对酒店里摄像头的位置分布非常了解。
昨天下半夜,丁翘和江盛悄悄潜进酒店厨房的时候,他就在监控上发现了他们,但他一直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观察着,直到后来保安发现了他们。他看见丁翘躲进了杂物房,江盛在外面被保安堵住了,便忍不住跑去带丁翘从厨房的下水道离开。
丁翘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自己一进酒店,就收到他的信息,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监控中。丁翘便也说了当天晚上在渔船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她直接跳过了孤岛上那些古怪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坠海后,被海水冲到了孤岛上,后来被志愿者救走了。
因为她觉得,在孤岛上遇到的那些怪事,没有必要跟一个阅历有限的渔民说,说了也于事无补,说不定还会以讹传讹引起社会恐慌。
“你们在酒店拿的那些鱼,是打算送去化验吗?”卓智把手中的虾壳放在桌子上,“证实那些鱼,是死于声呐?”
丁翘与江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没想到他们偷鱼的目的,竟然被一个保安看穿了。丁翘不由得多看了卓智一眼,这才发现,卓智剥开的每一只虾壳,都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乍一看,那虾壳就像原来的虾一样。
似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呢。
江盛朝丁翘微微摇了摇头,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一想这个线索本来也是卓智的报料,于是便坦言说:“是的。”
卓智看了丁翘一眼,突然郑重地说:“丁记者,谢谢你。”
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向丁翘道谢了。丁翘想着他报料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海洋生物,虽然在此过程中自己受了一些惊吓,但他已经尽力协助自己了,比如昨晚,如非他相助,她不一定能逃出来。
这样一想,她便原谅了他之前不甚妥当的安排,但有些话她还是要问一下的。
“你之前为什么故弄玄虚,刻意不让我知道你的身份?”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向媒体求助。”卓智苦笑着说,“有次我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小号,向一位网络大V求助,想不到他打着来调查的幌子找到老板,在酒店吃喝玩乐后满载而归,后来老板根据他提供的信息差点找到我,幸亏我警惕才没有上当。为了安全,我不得不这样做。”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也报过了,警察来调查过几次,但是吕仁很警惕,警方一直拿不到实质的证据,这次若不是有台风,他们放低了警惕性,恐怕连你上船暗访都很难。”
丁翘点点头表示理解:“放心好了,我们会保密,没有人知道是你向我们报的料。”
事情说清楚了,虾也吃光了,这顿早餐吃得心满意足,丁翘为自己之前一怒之下打了卓智一巴掌深感不妥,于是便乘着洗手的机会溜进后厨找老婆婆结账,谁料老婆婆说,阿智已经结过了,丁翘只好作罢。
临别时,卓智站起来,却迟迟没有挪步,丁翘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还有事情?”
卓智踌躇了片刻才说:“听说你在那个岛上看见古怪的事了,是真的吗?”
丁翘正犹豫着要不要如实相告时,已听到江盛警惕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这恰好也是丁翘想问的问题,这件事她除了跟江盛和几个志愿者说过之外,只在报警时跟民警提过,连报社领导都不知道,她奇怪卓智为何会知道这事。
“整个浪琴湾都在传这件事。”卓智若有所思地看着丁翘,“但是你刚才没提……你是不想说,还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原来,丁翘报警时说了自己在孤岛上看见有人杀人后,民警虽然查证辖区内并无失踪人口,亦无人报案,但慎重起见,还是跑去村民小组调查了,村主任听了此事后也很紧张,在村里四处打听,这事自然就在村里传开来了。
丁翘沉吟半晌,就把那天晚上看见两个男人争执,其中一个男人拿起石头从背后袭击另一个男人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又纳闷地说:“但是,江先生和志愿者来救我的时候,在孤岛上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卓智的目光似乎亮了,迫切地追问:“你看清楚了,那人确实是用石头往另一个人的后脑勺上砸?”
丁翘点点头:“是的——你知道内情,还是你掌握了什么情况?”
卓智却又摇摇头,放缓了语气:“没有。”
丁翘与江盛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们都觉得卓智好像有所保留,不由得疑心顿起。
卓智又问:“那两个人,是从海里上来的,还是本来就在岛上的?”
丁翘皱眉,她对这个全无印象,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他们……好像是突然出现的,我不敢确定他们是从海里上来的还是本来就在岛上。”
卓智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因为夜太黑了看不见吗?”
丁翘沉吟不语,因为她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她看见那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人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此前她毫无察觉。
江盛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昏迷不醒,有没有可能是你的幻觉?”
“不是幻觉。”丁翘肯定地说,“我当时本来是在打电话的,就是跟我的同事赵莞打的那个电话。”
江盛点头:“对对,后来民警向你同事了解过,证实你确实跟她通过电话。”
卓智点点头表示明白,问丁翘:“那就是说,是因为你在打电话,所以没留意那两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丁翘点点头,但马上又摇摇头:“好像不是这样……我在打电话的时候,因为突然雷鸣闪电,我就停止了通话,后来天边又闪电,我才看见那两个人。”
卓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丁翘纳闷地说:“奇怪的是,后来我的手机不见了。”
江盛说:“对,我们找到她的时候,现场并没发现手机。”
卓智脸色突变:“手机不见了?那你在渔船上拍的视频岂不是也丢了?”
丁翘庆幸地说:“视频已经自动上传云端了,我让同事帮我查看过了,保存得很好。”
卓智松了口气:“哦……”
江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的手机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拿走的?”
卓智也说:“对对,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袭击了你,然后偷走了你的手机?”
丁翘肯定地说:“应该不是他们。当时他们并没有发现我,而且我看见其中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朝海里走去后,对后面的事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应该是我自己晕倒的,我身上也没有伤,不可能有人袭击我。”
这个倒是,卓智和江盛不约而同地点头。
临别时,卓智突然让老婆婆拿纸笔出来,说要把他常用的手机号码留给丁翘,因为之前的那个号码,是临时买来的,以后会弃用。江盛说:“你把号码告诉我,我帮你存起来转给丁翘就行了。”
卓智却坚持伏在桌子上,用笔在日历纸上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递给丁翘,说:“丁记者,如果你以后想起了什么事,就打电话告诉我。”
丁翘接过纸条,正要与江盛离开小食店,老婆婆突然走过来定定地看着丁翘,说:“妹子,你是碰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回家用碌柚叶煲水洗个澡就好了。”
这是当地的迷信说法,一个人若是撞邪了,用碌柚水洗澡便可驱邪。其实丁翘这两天脑中也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她是个无神论者,心里一直不敢承认,现在老婆婆一说,不由得心里发寒。
卓智忙拉开老婆婆:“三婆你乱说呢,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一离开小食店,江盛便低声对丁翘说:“这个卓智有点奇怪。”
丁翘点头:“我也觉得是,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他问我那个人是不是用石头砸另一个人的后脑勺的时候,眼睛是闪亮的,好像……有点激动。”
江盛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他好像在隐瞒些什么……你的手机会不会就是他拿走的?”
丁翘摇摇头:“他拿我的手机做什么?应该不会是他。”
江盛想了一下:“这倒是,他既然向你报料,就没必要把你的手机藏起来。”
丁翘默默地点头,她觉得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