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振海被收拾干净抬到褚令面前的时候,漕帮的府邸已然被血海淹没,他沿途看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这些人曾经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却也是将他锁起来的帮凶,他既为他们感到惋惜,也为自己感到欣慰,这些他无法亲手血刃的仇人,褚令代他杀了。

心,在一具具尸体下逐渐麻木,最后变得坚硬。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造反不过是再死一次,赢了全家富贵,输了共赴西山,赌便是了!

想通了之后,他坐在褚令面前都轻松了不少。

褚令察觉到他的变化,淡淡道:“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内整顿漕帮养好自己的伤势,一年后不管你有多少人马,必须是一支可用的兵。倘若你没有做到,我就铲平你们翁家,派自己人去接管漕帮,到时候就算是夫人为你求情,也无颜面可讲。”

这话俨然已经把他当作了臣子来命令,翁振海微微低头,虔诚道:“属下遵命。”

似是没想到他低头低的这般彻底,褚令眯起双眼,警告道:“你可知道叛徒是什么下场?”

翁振海苦笑起来,“背叛你就等于向朝廷投诚,你知道我们漕帮宁死都不会这么做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敢放心地将漕帮纳为己用,但不会向朝廷投诚不代表不会背叛他,翁振海在跟他玩文字游戏。

褚令轻笑一声,双手摩挲着桌上的酒杯,“你最好不会背叛我,不然你生不如死的时候,我不知该如何向夫人交代。”

他说话时言笑晏晏,可只有听他说话的人才知道这话有多么恐怖。

翁振海背脊发凉,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念头也彻底打消,其实他没想过要背叛褚令,只是盼望着漕帮还有恢复自由的机会,可如今看来……褚令并不是那么仁慈的君主,落在他手里的帮派将世世代代成为他的奴隶,永远都无法翻身。

因为漕帮在定水镇已无可用之人,而翁振海如今又成了废人,褚令不得不暂时将他带回褚家的府邸,方便他好好养伤,顺便等他在柳州的心腹过来找他。

时春分没想到才短短的几日,翁振海就被漕帮的人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惊讶地捂住嘴巴,眼眶也红了起来,“你……”

翁振海平和地向她笑笑,“那个大言不惭说我们不是朋友的‘翁振海’已经死了,现在回到你面前的是从前的‘翁振海’,不知褚夫人还肯不肯把他当作朋友?”

时春分张大嘴巴,高兴地又哭又笑,“当然是朋友,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翁振海怔在原地,堂堂八尺男儿第一次有了想跟一个女人抱头痛哭的冲动,但他只是抬了抬手便无力地放下,他不配抱她,以前是男女之别,现在是君臣之距。

褚令站在一旁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道:“他伤成这样需要好好休养,这段时间暂时住在府里,你没事少去打扰他。”

时春分擦干眼泪,迅速点头,“我知道了。”

翁振海被下人抬走后,褚令走到时春分面前,指尖轻扫她红肿的眼眶,“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了,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时春分知道他不喜她的眼泪,此刻却无心与他玩笑,“翁公子以后还站的起来吗?”

褚令的指尖垂下,淡淡道:“恐怕只能坐轮椅度日了。”

时春分的脸色愈发难看,想不到那日翁振海在茶楼对她说,他身边早已再无可用之人竟然是真的,如果她当时肯相信他,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褚令平静道:“他走到这步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若非他太过自负,太相信自己身边所谓的兄弟,也不会遭此重创。”

时春分有些气恼,反问道:“那你呢?你就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别人的时候吗?”

褚令蹙了蹙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拿我撒什么气?”

时春分噎了一下,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因为错信别人而遭到伤害就被指责,该被指责的是那些忘恩负义痛下杀手的人,不是吗?”

褚令默了默,才冷冷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因为大意而受到伤害的人始终是自己,所以讲道理的人注定会吃亏。”

时春分怔了怔,表情愈发失落。

是啊,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恶人横行,好人遭殃,如果没有褚令的庇佑,她不也像翁振海一样早已成了废人吗?

或许连废人都不是,而是这大千世界的一抔黄土,早已无人问津。

一股恶寒从脚底升起,恶心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伸手抱住褚令,把头靠进他的胸膛,才勉强平复了内心的不安。

“阿令,怎样才能改变这世道?”

难道面对恶人,好人就只能约束自己吗?

褚令抱着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说谎的冲动,他多想告诉她这世道可以改变,邪恶终究无法战胜正义,可他心里清楚的很,就算天下太平,人心该坏还是坏,只不过原本穷凶极恶的人,最后会变成假装正义的伪君子罢了。

追求纯善的人,在任何世道都不会有好下场,就像佛祖割肉喂鹰,割出的肉永远都不会再长回来。

“改变不了。”褚令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选择告诉她这个残忍的事实,“就算是皇帝也只能用权力镇压住邪恶,但却无法阻止邪恶滋生,那些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强权累积下的太平。”

他回答的十分清晰,也足够残忍。

时春分沉默半晌,抬头道:“这就是你想要权力的原因吗?”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或许也是为了镇压邪恶。

褚令微微一怔,摇头道:“我没那么伟大。”

他不肯承认,可时春分相信他有,不然他不会在万千女子里选中这么愚蠢的她,他想守护的东西一直与她一样,他们是有同样目标的人,只不过选择的道路不同。时春分选择坚守自己,而他选择改变自己去镇压世界。.

时春分笑了起来,踮起脚尖亲吻他的下巴,“你有,不然你不会去救翁振海。”

褚令那么讨厌翁振海,只要在救人的时候顺手把他杀了,说他死在了漕帮的人手里,时春分也绝对不会怀疑什么。可他没这么做,他还是把翁振海带了回来,即便对方已经成了个废人。

褚令被她亲的下巴痒痒的,很快俯身将她抱了起来,“那么现在……是你回报我这个伟大的人的时候了。”

……

翁振海在褚家住下了,时春分更加不能这么快返回柳州,对方好歹是她的朋友,她总得帮忙照看点伤势,虽然褚令并不喜欢她这么做。解决了漕帮的事后,褚令变得更忙了,据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势要将马匪一网打尽。而因为孙梦音的事情,定水镇县令变得无比配合,谁让褚家放下了话,什么时候解决马匪,什么时候就娶孙梦音过门。

褚令跟马匪决战的那天,天空黑压压的一片,随时会下起暴雨,他带着褚休穿上盔甲,一大早就骑着战马出门,叮嘱时春分等人无论如何都不要踏出府邸,褚严则跟往常一样留在府中压阵,顺便保护府内的家眷。

褚令和褚休走了没多久,大雨就瓢泼而下,为这场战役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

时春分站在窗前,望着哗啦啦的大雨,忍不住开口,“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吧?”

离燕在旁边应声,“当然。”

许是这样等待太过漫长,时春分没站一会儿就挪动了脚步,“翁公子那边有没有人通知他不要出去?”

离燕愣了愣,很快摇头,“不知道大爷有没有安排。”

“那我们去看看吧。”时春分走出了房门。

一行人来到翁振海的房间,他正用拐杖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练习站立,他这双腿算是废了,褚令特地找人给他定做了一台轮椅,可他仍然想努力努力,至少上茅房的时候不再需要别人搀扶。时春分等人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练的满头大汗,可仍然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要摔倒的模样。

时春分脚步一顿,并没有上前搀扶,而是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进门,“你的状态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了。”

翁振海一愣,回头看见她们,很快笑了起来,“是啊,今天我靠自己站了很久。”他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完全没有半分自卑之态度,看得时春分放下心来。

“你真厉害。”她真心地称赞道:“大夫都说你的毅力与众不同。”

“嘿嘿!”翁振海大笑几声,很快坐回轮椅,定定地望着时春分,“你们这个时候过来找我,恐怕不是为了夸我这么简单吧?”

时春分在屋内坐下,微微点头,“不错,今日阿令要去与马匪决战,叮嘱府中上下不得出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消息,所以特地来通知你一声。”

“原来如此。”翁振海松了口气,“他的确没派人通知我,可能是看我这个残废不便出门。”

这话带着几分自嘲,听得时春分紧张起来,“应该只是一时疏忽,阿令不会这么想。”

见她如此紧张,翁振海笑了起来,“开玩笑而已,你不必这么认真。”

时春分定定地看着他,“我没法不认真,我不希望你的心里有刺,如果你觉得难过的话,随时可以告诉我。”

翁振海的眸子黯了黯,但脸上笑容不变,“真的没事。”

见他如此坚持,时春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关于那些马匪的来历,你们漕帮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她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能不能帮到褚令。

翁振海一愣,认真地思考起来,很快道:“还真有。”

若非时春分问起,他一时间也不会想起,“这定水镇常年饱受马匪困扰,可马匪真正猖獗起来,却是在褚家进驻之后,所以这些马匪应当是冲着褚家来的。”

这一点时春分早就知道了,不禁有些失望,“是吗?”

翁振海看出了她的敷衍,笑着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马匪与定水镇衙门有勾结,甚至知道他们背后的靠山是谁。”

前者褚令早就猜到了,至于后者……时春分竖起了耳朵,“是谁?”

“城门校尉崔兆龙。”

“又是城门校尉?”时春分眯起了双眼,她可没有忘记自己之前想去漕帮救人的时候,查到的肉贩子就是定水镇城门校尉的老丈人。

翁振海被她的“又”弄得一愣,好奇道:“你之前听过这个名字?”

对方既然已经成为了自己人,时春分便懒得隐瞒,“先前我猜到你可能出了事,便想收买漕帮的肉贩子混进府邸救人,后来得知对方跟城门校尉有瓜葛,怕牵扯到官府中人引得事情麻烦起来,这才向阿令求助。”

“原来如此。”翁振海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一茬,不禁苦笑起来,“说来好笑,当初我们漕帮特地找那人买肉,就是为了接近城门校尉找出马匪的根源,这样跟你们褚家谈判的时候也多一分筹码,没想到如今马匪还未解决,我们漕帮倒是先全军覆没了,世事还真是难以预料。”

他说得酸涩不已,时春分连忙安慰,“这不叫全军覆没,而是清理门户,否极泰来,你要相信褚家有重振漕帮的本事,也要相信自己上的是条好船,而不是贼船。”

翁振海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是否极泰来。”

二人相视一笑,时春分的思绪才回到那城门校尉上,“难怪每次马匪进城都轻而易举,原来勾结他们的人就是驻守城门的人,简直太荒谬了。”说到这里,她脸色一变,“那阿令和阿休带着大部队出城去跟马匪决战,倘若那城门校尉下令封锁城门,我们整个褚家岂不是被关在了定水镇里?!”

翁振海的表情也当场僵住,“不是没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