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觥筹交错之间,众人神情各异。
湖心小岛之中宛如仙境,也不知主人是否也这般想的,为此高阁取的名字也称作登仙阁。
燕珝瞧见这阁名牌匾时轻笑两声,“登仙,登仙,也不知登的是人间仙境,还是真赴极乐。”
郑王未曾答话,微微一笑,“陛下喜欢便好。”
“皇兄有心了。”燕珝未曾在此事上浪费唇舌,微微一笑。
宴席之上舞乐正欢,燕珝惯来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自幼习惯了有礼端方,从未失礼,今日却仿佛喝醉了酒,懒懒靠在上座,唇边泛着笑意把玩着金黄色的酒杯。
登仙阁中琉璃镜片反射着微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衣衫之上。绣了金线龙云纹的袖口在黑沉的底色之上显现出帝王的威严,却又因为燕珝慵懒的姿态,并不让人害怕。
仿佛他真的是在与众人同乐。
他饮下一口酒,感受着酒酿缓缓经过唇舌,忽得觉得很没意思。
要是云烟在就好了,她会皱着眉头,娇声道:“又喝。”
然后他便会耍无赖,扯一些大道理,譬如“此乃家宴不得不喝”“与民同乐实乃朕之责”之类的话。
好像和她在一起从不会有什么压力,甚至也不需要说出什么很有哲理,有意义的话。
随口发问,随口应答,她总是在听着。
又有点想她了,燕珝让那酒液缓缓入喉,感受着酒液的灼热。
她明明方离开不久。
还是不在的好,今日宴席算是鸿门宴,他们大多冲他来的。她在侧殿有暗卫护着,总要安全许多。
燕珝放下酒杯,却听身后隐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很轻,但有些急促,他知道来人是谁。在他身边,不经通报就可以靠近的,唯她一人而已。
燕珝回身,果真瞧见那道倩影从登仙阁的侧门而来,绕过色彩艳丽的屏风,带着满身夏日的荷花香气朝他而来。
他伸出手,牵着她的指尖。
“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休息?”
云烟眉间偶有豫色,带着些紧张。
燕珝能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二人说话之间,郑王妃也回了席位,坐在了郑王身侧。
云烟从落座开始,就密切关注着郑王那边。
她清晰瞧见,郑王妃落座之后,郑王皱起的眉头。他侧身又说了什么,云烟看不见口型,只能看到郑王妃笑得苍白又柔顺。
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轻按在郑王的手上,双手交叠,展现着她的决心。
云烟料想郑王应该是想让郑王妃远离这里的,或许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又或许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男人们之间的事。
但不知为何,郑王妃似乎很想回到这里。
和她回来的理由不甚相似。
她是来提醒燕珝的。
云烟有些愚笨,她总是揣摩不清燕珝的心绪,她也不知道燕珝究竟知不知晓,但如今她这样迟钝愚笨的人都察觉到了隐藏在黑夜之下的危险讯息——
那说明这危险确实已经有些明显地伸出爪牙了。
不管燕珝需不需要她,她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隐患之中。
燕珝待她好,她总要回报些什么的。
她勾了勾指尖,让总爱拉着她手的燕珝看向她,“在外头吹了吹风,酒意散了,就回来了。”
燕珝不置可否,她落座,坐在燕珝身边。
云烟道:“今日此处……会有什么事吗?”
她心中还在思索着,不知这些“联系”究竟是否会影响今日局面,或者说同今日有没有什么关系。
往大了想,郑王当年也是领过军的,说不定就认识秦校尉呢?
快到兖州,和旧友见个面,再见见新得的舞姬,也算是正常流程。
云烟又犹豫了。
“怎么这么问,”燕珝倒着酒,“不过,朕也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有事,所以在等。”
他不知道,但是在等,云烟点点头。
她说:“陛下,妾好像发现了一件事情。”
燕珝看向她,等着她的“发现”。
二人谈话间,舞乐之声渐渐停下,郑王道:“陛下。”
燕珝的视线渐渐移开,按了按她的手指,“待会儿说。”
他换上了一贯的神色,面对着众人的时候,总是那样冰冷无情着,看起来高高在上,宛如高台神明。
云烟也看向郑王。
大秦皇室的子孙容貌都尚可,能出燕珝这种容颜的皇室也不可能是什么歪瓜裂枣,云烟记得郑王生得同徐贵太妃很像,特别是眉眼,基本一模一样。
果真是母子,云烟想,徐贵太妃在宫中知道这些吗?
郑王开了口,“那日见陛下欣赏那舞艺,今日臣便从教坊司又请来了李司乐,重金央求司乐再献舞一曲,不知陛下可愿一观?”
燕珝似笑非笑,也没应下,只是道:“四哥倒是同朕的教坊司相熟。”
郑王一顿,换上了狭促的笑意,掐着嗓子道:“陛下也不是不知道,臣就那么一点爱好,听听曲赏赏美人……”
燕珝这才轻笑两声,拍了手,“让人上来吧。”
云烟收了收指尖。
李茵要来,她还是有些不安心,燕珝的手按在其上,安抚着,道:“不用紧张,无事的。”
云烟看他一眼,点点头。
他好像知道她的隐忧,知道她有些不安。
哪怕她什么都没说,他也明白她。
乐声仍旧先行响起,在人还未进之前,云烟率先低声道:“妾闻到李茵身上的香气,和郑王妃身上的一样,但是郑王妃不用香料,身上的香气应当是从郑王处沾染的。”
她顿了顿,“可能是个蠢念头,但妾觉得,郑王可能和秦校尉,李茵几人待在一处很久,才有这样浓郁的香气,甚至能沾染到不怎么接触的郑王妃身上,让妾闻到。”
燕珝侧过头,认真点了点头,道:“不是蠢念头,你很聪明,多谢你。”
他按了按她的掌心,“多谢你,朕知晓了,你很棒。”
燕珝又在认可她,云烟抿唇,他真是想着办法就夸她。
他方才的反应有聆听她说话后的认真,有顺着她话题微动的眼眸,却并未有意外之色。
云烟心下黯然,他果真还是率先就知道,根本不需要她来提醒。
燕珝也知晓她这一瞬的黯然,道:“朕事先也只是猜测呢,是云烟聪慧,让朕坚定了想法。”
他眼神专注而真诚,让云烟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笑开,“这般说的话,妾确实聪慧。”
燕珝同她一道笑了起来,登仙阁众人犹然不知是何事让陛下贵妃发笑,只能更用心地侍奉。
李茵进了来。
是比那日还要热烈的舞姿,或许那日是在太多人面前,总得注意着庄重二字,即使极尽美感也未曾有着媚意。
今日人少了许多,满打满算,其实也就郑王夫妇二人宴请陛下贵妃,剩下的都是陪客。
人少了,加之或许有着什么别的计较,舞姿也就大胆了许多。起码在云烟看来,这舞蹈甚至有些让人脸红。
她坐在上首,李茵的舞姿看得一清二楚,让她有些羞赧,很是不自在。
燕珝察觉到了这一切,道:“如果不喜欢,先回去?”
“会有危险吗,”云烟喃喃道:“陛下,妾总觉得不安心。”
“那还是待在朕身边吧,起码朕能将你看着。”
燕珝勾了勾唇,继续欣赏着舞乐。
云烟不解,好歹曾经还是一国公主的李茵为何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身姿,让她都觉得不适的舞姿……这样的舞,她当真会喜欢跳?
除了喜欢,除了谋生,或许还有什么促使着她,让她在这样的大殿之上,悠然登仙。
她瞧着李茵旋转的舞步一次次加快,她的周围绕着七八名同她穿着打扮相似的舞姬,比那日更加热烈欢快,旋转着飞扬着裙摆。
若不是今日这样的气氛,或许云烟还真能静下心来欣赏欣赏。
云烟看见郑王妃皱了眉。
她预感不好,果真就在下一瞬,舞乐之声停下,她只听到了刀刃破空之声,几道寒光直冲上首而来。
“狗皇帝,拿命来——”
云烟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酒杯摔落在地,与碗筷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察觉到那道寒光的瞬间,她急急起身挡在燕珝身前,几乎是本能般,不经思考,抱住了他。
双臂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面向他,以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对准了利刃。
精神高度紧绷着,云烟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在害怕。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利刃能够近他们的身,在她反应的同一刻,不知从何处来的暗卫自天而降,兵刃之声响起,同前来刺杀的人缠斗着。
燕珝掌心护着她,拍在她的背脊,让她从极惊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小声安抚:“无事的,无事的,不要害怕。”
他心都皱了。
他自然是不愿见到她有任何危险的。可真当危险来临之际,她就那样护住了他。
燕珝还是忍不住让这道不太好的暖流滋润过心头,他将她稍推开些,看着她有些白的脸色。
“你看,你好好的,朕也是好好的。”
云烟迟缓地点点头。
她料想到或许会有危险,却没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骤然发难。
等她安定下来,燕珝才冷声道:“为首的留着命。”
堂下缠斗着的暗卫领命,不过片刻,剩下的那群舞姬当即毙命,只留下了重伤,右肩被长剑贯穿着,无法行动的李茵。
她面上有着不知是谁的鲜血,或许是她的,但她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上首。
云烟觉得她没有在看燕珝。
她看的是她。
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
是因为她和明昭皇后生得那样像吗?做为明昭皇后的亲姐妹,震惊也是正常的。
宾客早便四散躲避,甚至有一胆小的已然躲在桌下,云烟瞧见他等着兵刃之声停下才缓缓爬出来,竟然在这种时候觉得有些滑稽。
而燕珝始终安坐,不曾动弹。
郑王护着郑王妃,让侍女围着她,满脸歉疚。
“陛下,这刺客……”
燕珝看向他:“四哥想说什么?”
郑王惶恐道:“陛下,臣是当真不知这李茵为何会突然行刺,好在陛下洪福齐天,又有训练精良的暗卫护着,不伤分毫。小贼奸计自然无处施展——臣下去定当仔细探查,今日是臣宴请陛下而来,让陛下遇险,是臣失察,还请陛下降罪!”
“旁人要害朕,四哥何罪之有,”燕珝声音沉静,好像根本没有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影响一般,“四哥好意宴请,还算是因着朕,才毁了这宴。”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有人笑起,顺着燕珝的话恭维道:“郑王殿下不必自责,将这女贼带下去好好审问,就不信找不出幕后指使。”
云烟无心听他们底下之人如何说话算计,她的目光落在李茵的脸上。
李茵死死盯着她。
那日云烟蒙着面纱,她看不到她的容颜。
现在倒是看清了,完完全全地看清了。
那样熟悉,即使当年她们从未正视过那个瘦弱渺小的妹妹,也能一眼认出她的模样。
多年过去,她长大了,张开了,可眉眼仍旧是那个眉眼,不曾更改。
没了当年的怯意,软弱,能看出她现在仍有害怕,可并不……她并不是当年的木其尔了。
李芸。
李茵痛得说不出话,已然晕了过去。
有人拖着她,地上横陈的尸体也不可能留在此处,郑王看着众人动作,道:“陛下信任臣,臣也自当查清真相,今日究竟是何人作乱,臣第一个不饶了他!”
燕珝不置可否,举杯道:“四哥能如此说,朕就很开心了。”
郑王脸上的神色未散,燕珝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来,送来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条。
燕珝笑了几声,“瞧瞧,不用四哥查了。”
郑王神色一凝,看向他手中的纸条,“陛下,这是……”
燕珝打开纸条,三两下读完,面上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神色。
“四哥,朕倒是有个好消息,告知与你。”
燕珝站起身,饮了那杯酒。
“两日前,徐州军有了异动。朕想着南巡事忙,便未曾告知四哥,这会儿段将军送来了信,青州军已然前去镇压了变乱,生擒了贼子。至于兖州军……”
他一笑,“兖州军中的逆贼,自然也归顺了。”
郑王笑不出来,但还是扯出了个笑,“陛下,这样的大事,怎的不早告知臣?”
“兖州军的秦校尉招出来了不少东西,”燕珝看向他,“四哥会知晓些什么吗?”
云烟不想其中竟然还有什么徐州军青州军的事,兖州军营燕珝曾去过,就在那日酒醉之后,燕珝亲自去了两日。
难道他在那时就知道会有今日异动了么?
“贼子已然被擒,是好事,好事。”
郑王道:“陛下圣明。”
燕珝“嗯”了一声,不受他的奉承,随口道:“四哥觉得,徐州军中的异动,是因何人而起呢?”
郑王早在李茵行刺的时候就已经站起了身子,身后的郑王妃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虚弱。云烟皱了皱眉,让茯苓寻侍女再去看顾看顾她。
不论如何,好歹在孕中,在事情落下帷幕之前,云烟不希望看到再多的鲜血。
她也很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大秦子嗣不丰,特别是下一代,她知道,燕珝也还算喜欢这个孩子,在知晓郑王妃有孕的时候赐下了不少东西。
他是喜欢孩子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
云烟看向郑王。
郑王没想到燕珝会在众人之前这般发问,支吾了几声,道:“陛下可别为难臣了,臣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游手好闲惯了,哪里知晓这些。”
今日宴请大多的人,大多是与郑王相熟的宾客三五人,听见郑王这般道,瞧了瞧燕珝的神色,维护道:“陛下,郑王哪里会知晓这些。今日宴席已然被那女贼毁了,等陛下回去,着人审问便是。那军中逆贼也是胆大,陛下治下竟然出现这样的事,真是……”
燕珝摇摇头,“朕觉得四哥知晓的。”
云烟看向燕珝,他眼中淡漠,一口一个四哥,却并无兄弟之情。
他好像对什么都很淡漠的样子,他同她认知中的人都不太一样,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唯独对她很好。
在这样刚经过刺杀,众人还都惊魂未定的场合,问这些,或许是有些不合时宜。
但云烟不会在意这些,她觉得燕珝要做什么都是好的。
燕珝自然是对的,他在国事面前,是一个明智的,绝不会出错的帝王。云烟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在国事上出过任何差错。
他能当面这么问,就一定有这么问的理由。
郑王面色白了白,仍旧道:“臣怎么会知晓呢,陛下是在怀疑臣吗?”
“自然不是,”燕珝道:“轻松些,四哥,朕也只是问问罢了。”
他姿态悠然,“朕这个人有些喜欢刨根究底,一直觉得,人做出什么事,必定是有做出此事的理由的,无端发难的,那是疯子。”
“譬如这李茵,怕是因为亡国之恨。徐州军中的变乱,也是因为一些人,动了异心。”
“高祖打下前朝江山之后,前朝皇室有一遗孤辗转流落至徐州,在徐州长大,娶妻生子,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如今也早已成人,而他的势力,也已然能撼动朕的徐州军。”
燕珝说得云淡风轻,底下几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这这这可是前朝旧事,军中大事,前朝怎么还会有遗孤!竟然还在徐州长大了!
几人神色各异,彼此对视着。
燕珝情绪并未有何波动,继续道:“他要杀朕,朕也能明白,同那李茵一般,亡国之恨而已。”
而已。
云烟看向燕珝,她终于触及到了这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他冰冷特质的帝王。
他确实是个,很冷的人。
云烟垂眸,按理来说,她也是北凉人,应当对他也有着亡国之恨。
可她扪心自问,她不可能对他产生恨意的。
就像危险来临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抱住他。
“陛下早知此事?”
有人惊讶道。
燕珝不动声色,未曾回答,“这几人的缘由朕知晓了,但是四哥,你是因为什么呢?”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郑王变了神色,燕珝就这样直接发难,二人之间似乎蕴藏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朕还是没忘,当年学挽弓射箭的时候,是四哥一点点教着朕。”
燕珝沉声,“当时四哥有想过,多年后的今日,四哥会想杀了朕吗?”
地下的人跪了一地,喏喏感受着帝王的威严。
郑王未动。
他眸色变了变,终于笑了出来。
“你都知晓,你都知晓了。”
燕珝点头,“是呀,朕怎么就知晓了呢,四哥,朕真心将你当兄长。”
“既然知晓,今日怎的还来赴宴,”郑王面上的肌肉都在细细颤抖,云烟能看见他的抽搐,“陛下就对自己这般胸有成竹么?”
“朕只是想给四哥一个机会,看看四哥会不会真的……对朕有杀心。”
他有些失望,“果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烟清晰地看见郑王身后的郑王妃发着抖,像是认了命。
郑王也垂首,半晌笑了起来。
“陛下既然知晓了,何不早些杀了臣,还等到如今。”
郑王神色凄然,燕珝在云烟身旁,下意识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朕真的将你,当兄长。”
话音刚落,郑王抬起了手,只在瞬间,殿内所有看起来沉闷默不作声侍候的侍女侍卫瞬间暴起,抽出了兵刃。
鲜血落在云烟面前,她一惊,燕珝挡住了她的眼睛。
“怕就别看。”
……就在方才,那些侍女侍卫第一个便杀死了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割喉而死,血液喷洒出来,几乎立刻毙命。
他们的身子软塌塌倒在地上,而那些杀手般的人并未有任何留恋犹豫,转而向燕珝奔来。
云烟已然没了方才的害怕,暗卫全数出了来,但那些“侍女”“侍卫”人数众多,好在暗卫俱都训练有素,并不占下风。
云烟看见郑王从怀中抽出了软剑。
他朗声道:“六弟,多年未曾比试过了。”
燕珝也抽出了长剑,黑色的剑鞘被扔到了云烟怀中,他道:“你似乎还没怎么看过朕打架。”
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候,同兄弟一道比试的日子。
云烟还未出声,就看到了燕珝的眼神,“放心,朕不会有事。”
她想说出口的话俱都吞了进去,点点头。
燕珝飞身而下,郑王大笑几声,“好弟弟,轻功不错。”
“四哥也不减当年。”
云烟看得手心出满了汗,手中玄黑的剑鞘在手中几乎要滑下去。茯苓小心地护着她,云烟这个时候竟然想到的是——还好小菊不在,不然这会儿她还得保护小菊。
她不是很担心燕珝,燕珝武功高强她不是第一日知晓,郑王如今也不占上风,不过是困兽犹斗,抱着将死之心与弟弟再比试一把了。
她也不担心自己,有暗卫在,她比燕珝还要安全许多。她这会儿更担心郑王妃。
从入席开始,郑王妃就忧虑地坐在席位之上,这会儿也有人护着她,可她眉头紧皱,面色苍白捂着小腹,云烟怕她不好,对茯苓道:“郑王妃可有什么事?”
茯苓道:“娘娘若担心,奴婢去将她带来。”
郑王妃有孕,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丈夫有罪,她也算不上死罪,暗卫和那些杀手伪装成的侍女侍卫应当也不会杀她,云烟颔首:“注意安全。”
身前护着三四个暗卫,云烟让其中之一送茯苓靠边而行,远离战局。
她看不懂功夫,只觉得燕珝身形飘逸,身姿如鹤,剑法灵动,数次躲避了进攻,几乎毫发无伤。
而郑王同他的打法不同,他也曾带兵上过战场,使的是大刀和长|枪,打法猛烈刚硬,下盘稳得很,几乎能硬抗住大部分损伤。但今日他宴席之上身上只有软剑,限制了他的发挥。
他踢了死去的侍卫一脚,将其手中握着的刀剑握住,刺向燕珝。
已然是鱼死网破了,他动了杀心。
今日,不是他死,就是燕珝死。
“王爷!”
他杀红了眼,听不见身后妻子的呼喊,只觉烦人:“吵什么吵,闭嘴!”
郑王妃涕泗横流,几乎要哭晕过去。
茯苓及时扶住了她,将她带着往云烟处去。他们控制着她,也不怕她会伤害云烟。
燕珝挡住了大部分攻击,他一直未下杀手,云烟在上首看得清楚,掌心紧紧攥着剑鞘,她不懂。
她不理解为什么到了现在,明明一直冰冷无情的燕珝还是没能杀了郑王,明明……郑王是要杀他的。
他似乎很悲哀,他在悲哀什么呢?
记忆轮转,云烟似乎回到了那日勤政殿,她躲在殿后,听见燕珝对跪着的九皇子,平阳郡王燕玮说出的话。
当时,是他的弟弟要杀他。
现在是他的哥哥了。
云烟心中复杂,她很少有兄弟姐妹这样的概念,可能是从醒来开始,便一直是孤身一人的状态,她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从身边的人开始的。
先是季长川,后来是燕珝。
他们什么样,她就什么样。
燕珝躲过一剑,道:“四哥,你身法不如以前了。”
“你是受了伤?”郑王唇角泛起笑意,“谁能伤到我的好弟弟,六弟,你身子也不如以往了。”
“四哥,你我真要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燕珝分明知晓,但他还是想问一句。
他在这世间,已然没剩几个亲人了。
起码郑王当年在他登基的时候,主动退出了皇位的争夺,并且鼎力支持他。
他未必将郑王当作兄长看待,但确实将他当作自己人。
“六弟,你不懂,我天资平平,你没回来之前,我还能争上一争,你回来之后,皇位毫无悬念。”
他声音沉沉,兄弟二人终于染上了同样的语气,“我也曾带兵打过仗,受过父皇的夸奖,也有过得意的时候。”
“但是这些对你来说,似乎都很轻松,甚至不屑一顾。”
“我只不过是想自保,”郑王道:“你这样无情,高高在上,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也会同九弟一样……”
“不是。”
燕珝否认,“你是想我这个弟弟同前朝,或是北凉的余孽杀得你死我活,到时候,你得渔翁之利。”
“你帮他们,却又不在同一阵营,你害朕,却也没真的想朕死,对吗?”
燕珝向他刺出一剑,他终于真正出了剑招,郑王几乎抵挡不住,粗粗喘着气。
“你只是在方才,才动了杀心。在此之前,你一直想看着我们鹬蚌相争。”
“六弟,”郑王已经快卸力了,他远离战场多年,身子早不如以往,身法也不如从前迅猛,“你总是懂人心。”
“还不够懂。”
燕珝将他手中的长剑击落,“否则也不会真的让四哥走到如今地步。”
战局也算是有了个结果,郑王已经输了,早在许久之前,燕珝察觉到他异动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郑王妃早已在悲恸之下晕了过去,云烟看着她,心头微动。
郑王跪倒在地,低低笑了几声。
“既然外头的人已经被陛下处理了,那这边,我就自己来了。”
郑王拿起剑,寒光映照在他的脸上。
今日本就是约定行动的日子,他负责将燕珝引至此处,李茵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刺杀要由他来下令。他要等着外头的时机。
可惜外头的消息还未传来,燕珝的纸条先到了。
燕珝总是先他一步,早一步就将外头的叛乱处理了干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就像当年,他明明大他几岁,却总是他先背好功课,被太傅夸奖。
可能有些事情,从年幼时就注定了。
燕珝知晓他要做什么,但并未阻拦。
他就那样冷然地、漠然地看着他,将剑身抹过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洒在他的衣摆,宛如地狱开出的艳丽之花。
暴起的侍卫也已经被暗卫解决,看起来事态已然平息,云烟也松了口气。
燕珝擦着剑身,对身旁的暗卫吩咐道:“可以去叫人了。”
“是。”
为首的暗卫从怀中掏出了信号弹,准备发射。
“等等。”
一道夹杂着怪异声调的女声响起。
众人同时回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大秦的皇帝陛下,”李茵行如鬼魅,吃吃笑了起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云烟身后,手中尖利的匕首抵上了她的心口,“想来你也不希望妾的妹妹,死在妾的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