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沈淡墨专程去沁园道别之后,裴越便预料到会有今日这决裂一幕的发生。
他和沈默云的关联源于先定国公裴贞,此事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尤其是开平帝的双眼。但是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故人终究只是故人,该放下的也早就放下,在开平朝做了十七年股肱之臣的沈默云还念多少旧情,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君不见无论是裴戎夺爵下狱,还是裴云被罢官免职,沈默云都没有站出来声援他恩主的后人,尤其后者与他还有半师之谊。当然,朝野上下大多能理解沈默云的苦衷,因为他执掌着太史台阁,这个身份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不能插手朝政和官员的任免。
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裴城在西境时颇受台阁乌鸦的照顾,往往能拿到最及时的情报,凭此积攒了不少军功,因而才得以顺利晋为一等定远伯,升任京都守备师西城指挥使。
又如四皇子刘赞谋逆的那个夜晚,定国府遭遇歹人的冲击,裴云这个文弱书生根本拦不住对方,是沈默云亲临阻止了这次大祸。
大体而言,沈默云对于定国府还算有情有义,只是因为身份的限制无法做太多。人活于世总有无数桎梏,他对裴贞的嫡子嫡孙都只能如此,更不消说早已和定国府一刀两断的庶子裴越。
在见到裴贞之前,裴越对沈默云一直保持着非常高的戒备之心。
西境古平军镇城头上与沈默云的对话,那座湖心岛上的见闻,再到在南境时与席先生的密谈,一桩桩一件件的相互印证,让裴越终于放下对太史台阁之主的戒备。可是等他回京之后,沈淡墨突然转达她父亲划清界限的言语,这让事态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沈默云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何要这样做?
此事肯定与裴贞无关,那么变故只能归结到他和皇帝之间出现了不为人知的裂痕。
裴越甚至不敢往深里想这些问题。
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沈默云对自己还存着善意,所以才提前选择割裂,这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开平帝都不会迁怒于他。好在因为裴越此前对沈默云的戒备,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一直显得疏远,今天沈默云表明对立的态度便显得非常自然。
可是裴越不希望沈默云出事,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以往沈默云那几次恰到好处的帮助,还是源于沈淡墨在绮水上阐明心迹的举动。在眼下这个严肃又紧张的场合里,他没有时间细究心底的涟漪,只能凭着本能不着痕迹地给了沈默云一个台阶。
那便是他最后质问林合的话。
“台阁乌鸦死光了吗?”
言下之意,林合的举动和沈默云无关,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就算沈默云真的想保住故人之子,此刻也必须抽身而出。
两人目光交汇之时,沈默云已经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他不禁暗暗觉得很欣慰,愈发懂得席思道对裴越如此看重的原因,甚至能理解开平帝此前的纠结和为难。对方虽然年纪轻轻就爵高位显,但是仍旧保持着将心比心的赤诚。
只是他现在却不能那样做,因为今天他必须让陛下彻底放心,光是之前与裴越的针锋相对还不够。
裴越虽然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聪慧,可他对御案后那位皇帝陛下的了解还差了不少火候。
想要骗过这位绝顶聪明的君王,自己不付出一些代价怎么行?
而且……他终究希望能保住林合的命,否则此生心中难安,愧对那位用性命履行承诺的剑客林东海。
沈默云心中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几分决然,继而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林合,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既然发现了可疑之处,你如果担心自己手中的力量不够,你可以同我直言,请求台阁调派人手相助。你不能因为想做事便这般自作主张,不仅坏了高祖皇帝为台阁制定的规矩,也让陛下对台阁非常失望。”
虽说这番话是在斥责,但是明眼人都能听出沈默云的回护之意。
裴越的面色愈发冷峻,心里却不禁涌起苍凉之意,沈默云越这样态度坚决地维护林合,意味着他想让所有人都相信一件事,他已经彻底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何至于此啊……
裴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此刻并无成功反制这些人的喜悦。
王平章在林合等三人进入暖阁之后,便察觉到危险的到来,所以原本打算及早将王九玄从这件破事里摘出去,但是沈默云抢在他前面开口,那番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目光幽深地凝望着面前的金砖地面,对于沈默云和裴越敌对这件事,他自然乐见其成。尤其是今日沈默云如此坚决的态度,让他看到了此人当年的几分风采,不由得对往后的合作充满了期待。
暖阁中的氛围越来越凝重,开平帝沉声道:“朕确实很失望。”
沈默云垂首道:“陛下,臣是太史台阁左令辰,林合是臣的属官,这件事臣必须要负责任。虽说他的初衷是为陛下和朝廷效命,但是行事手段过于轻率且无知,理应受到惩处。请陛下降罪于臣,至于林合自身,臣恳求陛下免去他的死罪。”
语罢,他一拂衣摆,跪行大礼。
众人无不动容。
开平帝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沈默云时至如今还坚持林合的本心没有问题,这样怕是会将裴越彻底得罪。他扭头望了过去,裴越的脸色果然阴沉至极,过往这家伙从未在御前流露出如此姿态。
他知道眼下是一个进一步收获沈默云效忠的好机会,林合是左手剑客林东海的儿子,饶他一命倒也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今天不将这件事捋清楚的话,裴越如何肯放手?
想到这儿,他先让沈默云平身,然后面沉似水地望着林合道:“不管你调查裴越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你都不该跟宗室子弟勾连在一起。朕曾经听沈卿家提起过你,知道你在台阁中待了不短的时间,理应清楚台阁中人最重要的守则,第一条便是不能与外面的人相互勾结。”
林合蓦然抬起头,满面苦涩地道:“陛下,微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除了对陛下绝对忠诚的皇族子弟之外,不敢相信任何人。”
开平帝一字字道:“什么苦衷?”
林合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微臣在发现中山侯的秘密之后,又调取以前的卷宗,发现几年前横断山中的匪患之首,其实是十七年前的陈家后人,此人名叫陈希之。微臣怀疑横断山匪患、灵州钦差遇袭等等事情,都是裴越和陈希之合谋而为,他要做的就是利用杀死陈希之来骗取陛下的信任。”
他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开平帝,丝毫不顾忌暖阁内快要冻住的气氛,急促地说道:“陛下,微臣怀疑陈希之压根没死,一直被裴越藏了起来,说不定就在他的别院之中。陈希之是背负无数人命的反贼,裴越更是心怀不轨的逆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不要放过这些乱臣贼子!”
他近乎于哀求地喊道:“陛下,微臣推断裴越不是定国血脉,他或许也是当年那个陈家的后人啊!”
“住口!”
斜刺里炸响一道凌厉的声音,紧接着谷梁大步踏来,将林合踹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