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云知道此刻众人都在暗中打量自己,不过他在权力漩涡中修炼了这么多年,早已养成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即便裴越的话中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他的神情依旧无比平静。

只是这位大梁万千密探首领的内心已然波涛汹涌。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事态的发展,既没有与裴越彻底撕破面皮,也通过亮明立场与对方拉开距离,个中火候分毫不差。想必经过今天的冲突之后,御案后的皇帝应该不会再怀疑他和裴越之间是否有勾连,也能为以后的筹谋打好坚实的基础。

沉默片刻之后,沈默云抬首望着御案后的开平帝,沉稳地道:“既然此事与台阁官员有关,臣恳请陛下另派官员彻查此事。”

看了半天戏的开平帝悠悠道:“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无论此事真有内情还是一场误会,当着朕的面说清楚便是,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来人,将林合、刘费和王九玄带来。”

王平章那双精光内蕴的老眼眨了眨,他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不多时,林合等人进入东暖阁,每人身后都跟着两个面相平凡的壮年男子。

以暖阁中这些重臣的见识,自然明白这些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子都是銮仪卫的顶尖高手。

待众人行礼参拜之后,开平帝淡淡道:“都说说吧,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说朕没有给你们说话的机会。”

三人垂首默然,神色不尽相同。

林合面色微白,并未去看沈默云,反而不时望向裴越,目光中满是怀疑和审视。

王九玄神情坦然面无惧色,虽说裴越将他扯了进来,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格外小心,尤其在经过王平章的指点后,他压根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只是通过心腹传达了几道命令而已。

最惶恐的人非刘费莫属,不是每个年轻人都像裴越那样敢在御前嬉笑怒骂,他们这些宗室子弟表面上与皇帝有血脉上的联系,实则对这位陛下极其畏惧。

莫要忘记,在先帝毒发身亡、开平帝登基大宝之后的七八年里,他的几个兄弟先后离世,从此天家这一代便只剩下开平帝一人。那些亲王的死因看起来都没有问题,似乎不能将黑锅扣到开平帝身上,可是像刘费之类的亲王后代心里却笃定,父辈的离世绝对不简单。

暖阁内一片死寂。

开平帝抬手轻拍桌面,刘费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随后便听皇帝沉着脸道:“你们为何要袭击裴越在城外的别院?”

林合毕恭毕敬地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近来发现一些问题,因为牵扯到中山侯裴越,所以按照台阁的规定展开先期调查。昨夜微臣带着属下赶赴北郊,没想到只是刚刚接近中山侯的别院,便遭遇一群高手的袭击,微臣与部属无法分说,只能与之展开厮杀。没过多久,京军北营的骑兵便出现在别院附近,不容分辩地将微臣等人打倒。”

这是他第一次面圣,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紧张,说一声对答如流亦不为过。

开平帝皱眉道:“此事是否沈默云的授意?”

林合摇头道:“回陛下,这只是例行公事的先期调查,所以是微臣依照台阁的章程自行决定,并非出自沈大人的授意。”

开平帝忽地抬头扫了一眼裴越,然后继续问道:“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林合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回陛下,中山侯曾在灵州诛杀横断山匪的首领,此事微臣亦有参与。而且中山侯当年被加封为武勋亲贵,原因便是他曾协助京营剿灭横断山中的匪患。然而前段时间,微臣竟然在都中发现当年一名贼人的踪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微臣只是暗中盯着对方,希望能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

他顿了一顿,冷静地说道:“然而微臣万万没有想到,那贼人竟然进过中山侯府,随后又去往城外北郊中山侯的别院。”

虽说暖阁中这些重臣除了右执政洛庭之外,对于昨夜之事的真相都心知肚明,但是此刻听着林合一股脑地说出来,他们心中不禁泛起了阵阵寒意。

横断山中那些匪人的身份无需赘述,那会牵扯到十七年前的旧事,这是开平帝心中的逆鳞,就算身为亲历者的王平章偶尔提起都必须小心翼翼,唯恐触怒皇帝导致满盘皆落索。

果不其然,开平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利刃一般射向裴越。

“你怎么说?”

皇帝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既是让裴越就林合的指控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也是想再撕开裴越的胸膛,看一看他的内心是否真如过往表现出来的那般忠诚。

一直保持冷静的大皇子刘贤此刻不禁略显担忧地看向裴越。

如今朝中关于储君之位的争论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得益于裴越定下的基调,以及他在正月游走说项的铺垫,刘贤渐渐赢得了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与刘赟的拥趸渐渐形成势均力敌的状态。其实这种状况对他已经非常有利,因为开平帝作为最终的裁决者,本就偏向自己的长子。

只要朝中反对的力量被削弱,开平帝就能从容地一锤定音。

基于此,刘贤对裴越的观感越来越好,当然不希望他被当年的那些旧事牵扯。

王平章心中略感意外,他不禁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堪称胆大包天,毕竟在陛下面前有些事提都不能提。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林合的断臂,大致明白此人的意图,想来他在断臂之后已经心存死志,舍命也要将裴越拖下水。

面对林合极其阴险的指控和皇帝遽然施加的压力,裴越忽地笑了起来。

谷梁不得不提醒道:“裴越,陛下面前要注意规矩,你如今已是朝中重臣,莫要像以前那样不知礼数。”

裴越收敛笑意,朝开平帝行礼道:“臣一时忘形,还请陛下恕罪。”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道:“林合指控你窝藏当年逃脱的横断山贼人,你明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裴越淡然道:“臣明白,如果他所言为真,那么臣便犯下了欺君之罪。不仅如此,如果按照他的逻辑推演下去,甚至臣极有可能在当年便和横断山的贼人有关联,利用那些贼人的牺牲骗取陛下的信任,然后一步步登上高位。这般说来,臣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

开平帝微微眯眼道:“你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裴越坦然地迎着皇帝的审视,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只是觉得这些人为了构陷臣绞尽脑汁,甚至敢在陛下面前捏造谎言,不仅可笑还很荒唐。”

他转过身抬手指着林合,冷笑道:“来,你现在告诉陛下,既然是你这位太史台阁的郎中来查我,为何要带着渭南郡王和王九玄的属下?”

暖阁中的气氛陡然凝滞。

林合微微张嘴,艰难地道:“因为你——”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因为我心机深沉而且手握重兵,所以你不得不寻求其他人的帮助?沈大人就在这里,难道台阁的乌鸦都死光了不成?!”

他的眼神无比凌厉,林合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恰在此时,沈默云看了过来,裴越的目光与他交错而过,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他们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