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极少见到母妃如此生气,登时唬得楞在原地。
吴贵妃装作没有注意到开平帝逐渐铁青的脸色,怒斥道:“还不跪下给陛下赔罪!对于朝政大局你连皮毛都不懂,不过是听了些华而不实的谈论就在你父皇面前显摆,堂堂皇子亲王难道连忠孝二字都忘到脑后了不成!”
这话便有些重了,刘贤身上的气势刹那间垮塌,连忙跪下向开平帝请罪。
吴贵妃亦站起身来,面朝开平帝盈盈拜下,内疚地说道:“陛下,刘贤这孩子耳根软,经不起旁人恳求劝说,但他绝不敢藐视君上威仪,还请陛下莫要动怒伤身。”
开平帝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对吴贵妃说道:“你快起来,此事与你有何关系?朕还不知道这糊涂东西的秉性?”
他没有让刘贤起身,而是屏退所有宫女,继而对刘贤说道:“朕且问你,你为何笃定裴越将来不会有反意?”
刘贤想了想答道:“回父皇,听其言观其行,可见裴越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性格。无论是在西境战事还是南境之战中,他都没有包揽功劳,反而是将许多立功的机会让给旁人。虽说这也可以理解成拉拢人心之举,但最终的赏赐是父皇给的,那些将军难道不知感恩天家?再者从他这些年表现的细节来看,儿臣觉得他的忠心无可置疑。”
开平帝不置可否,又问道:“今天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刘贤便将裴越的表态详细道来,从最开始直接捅破窗户纸,到后来坦承会帮刘贤去说项那些清贵文臣,当然也没有遗漏裴越关于平阳公主赐婚一事的恳切想法。
吴贵妃越听越是惊奇,她没想到裴越竟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甚至比她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如果抛开赐婚这件事的影响,裴越的表现在她心里几乎称得上完美,毕竟这是刘贤争储之路上最大的臂助,裴越能提供的支持远远超过其他人。
开平帝同样有些诧异,此刻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
难道裴越真的只是不愿平阳下嫁中山侯府,怕因此闹得家宅不宁?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望着毕恭毕敬跪在面前的刘贤,开平帝心中浮现另外一个想法,便淡淡问道:“你打算如何维系与裴越的关系?”
刘贤老老实实地答道:“父皇,儿臣坚信只要以真心相待,他必然不会辜负儿臣的信任。”
开平帝既欣慰自己的长子还能保留一份皇子身上很难看到的纯真,又觉得他有些时候过于天真,不禁冷笑道:“朕还活着的时候,他当然要安分守己做个忠臣。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今年才十九岁,如今已然位高权重,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构建自己的势力。等到朕不在了,你们凭什么控制住他?”
刘贤思索之后说道:“父皇,裴越不是魏国公,也不是裴家那两位已经过世的国公。虽然他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在军中的根基还很薄弱,那些交情并不能转化成绝对的助力。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儿臣认为可以时刻盯着他,到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忠心是否真诚。”
开平帝微微勾起嘴角道:“倘若到时候你发现他心怀不轨呢?”
殿中气氛不由得变得紧张肃穆。
刘贤欲言又止,先是看了一眼面含期许的吴贵妃,然后又看向开平帝,最终踟蹰道:“父皇,其实儿臣一直觉得裴越就像一面镜子,外人对他是什么态度,照射出来的就是相同的态度,所以儿臣相信他会成为大梁的忠臣,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复杂:“倘若裴越真的有了不臣之心,若是让儿臣来处理,儿臣不会跟他虚与委蛇,因为他太擅长这些谋略筹算,儿臣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开平帝神色凝重起来,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刘贤努力平复着紧张的心情,然后坚决地说道:“真到了那个境地,儿臣会不惜一切代价,集合手中所有力量直接杀了他。”
开平帝微微一怔,眼中泛起奇异的神采。
他忽地站起身来,没有评价刘贤的回答,淡淡道:“起来罢,这么大人还时常让你母妃担心,没有孝心的糊涂东西。”
刘贤不明所以,起身之后略显茫然地问道:“父皇,那赐婚之事……”
开平帝略显不耐烦地道:“既然你非要管这件事,那么将来你负责给平阳找个好夫婿,否则朕饶不了你!”
刘贤大喜过望,这件事终于完美解决,不仅可以在裴越那里交差,还能顺势获得他全力的支持,同时也照顾到平阳的幸福,可谓皆大欢喜。
开平帝负手向外行去,嘴角泛着一抹罕见的笑意。
吴贵妃和刘贤一直送到景仁宫外,直到圣驾远去已久,母子二人才相伴折返。
……
西城,瑞祥坊。
那处普通的民宅之中。
饭局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好在古董羹中依旧热气腾腾。
许是因为半壶烈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王平章悠然道:“其实你我都知道,甚至陛下心里也清楚,对于如今的大梁来说,任何武勋亲贵只要起了造反的心思,下场必然是身死族灭。纵然有些人戏称老夫为大梁军中第一人,可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真正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陛下。如襄城侯萧瑾和保定伯蔡迁等人,只是陛下摆在明面上的心腹,谁知道暗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沈默云淡淡道:“魏国公何必自谦?据我所知,你在军中掌权将近三十年,布置的伏手连陛下都摸不清楚。”
王平章轻轻一笑,摇头道:“陛下这些年不断将当初赏赐给老夫的东西收回去,老夫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可是他对待裴越又明显不同。沈大人,请你说句公道话,单论对国朝的贡献,裴越那小子比得过老夫?”
沈默云平静地道:“中山侯不及魏国公多矣。”
王平章终于露出几分怨望之气,微微眯眼道:“陛下为何要这般厚此薄彼呢?而且老夫知道,随着裴越乖巧地靠向大皇子,陛下更不会放过老夫。只要彻底解决老夫这个军头,大梁军中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格局,一个奉天子号令为圭臬的大好格局。”
沈默云沉吟道:“既然魏国公心知肚明,为何不肯退下呢?恕我直言,你如今年过六旬,本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何必再执着于权势之争。”
王平章笑了笑,饮下半盏烈酒,冷声道:“老夫为何要退?这荣华富贵是老夫舍生忘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老夫对得起陛下和大梁,得到这些尊荣理所应当。再者,老夫已经退了很多,不能再退下去了。”
沈默云幽幽一叹。
王平章缓缓道:“沈大人,丧子之仇岂能不报?”
沈默云微微低眉道:“魏国公,我的确想过要替文德报仇,不然今日不会赴约听你追忆往昔。但是你若想让沈某人做你谋逆路上的一把刀,让沈家满门加上历代先祖被钉在大梁的耻辱柱上,未免……呵呵。”
王平章不慌不忙地说道:“老夫从未想过谋逆,而且方才便说过了,如今的局势下举旗造反无疑是自寻死路。”
沈默云道:“既然如此,魏国公不妨开诚布公。”
王平章轻笑道:“老夫想得很简单,无非是春去秋来,换了人间。”
沈默云挑眉道:“大梁依旧是这个大梁。”
王平章点头道:“没错,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登基大宝,总好过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到那个时候老夫还能继续维持家族门楣,沈大人亦能成功替令郎报仇,大梁依旧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王朝,岂非皆大欢喜之结局?”
沈默云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神情,连王平章都无法看透这个中年男人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双方今日能坐下来密谈便已经代表了一部分真实的态度。
彼此都是走到权力巅峰的大人物,当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完全信任对方,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沉思片刻过后,沈默云淡淡道:“兹事体大,还需要仔细斟酌。”
王平章老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颔首道:“的确需要一个契机。”
沈默云沉吟道:“待明年开春恢复朝会,储君之争落于实处,届时再就细节商定举措吧。”
王平章斟满自己的酒盏,举杯敬道:“一言为定。”
沈默云缓缓举起酒盏,隔着桌子中央蒸腾的热气,望着王平章略显模糊的目光,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满腹滚烫峥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