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景仁宫。
开平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吴贵妃靠在一旁亲自帮他揉捏着肩膀。
只要皇帝驾临此处,类似于这种侍候的活计她从不会假手宫女,历来都是亲力亲为,二十余年来始终如一。从当年嫁入王府时的青葱少女,到如今雍容端庄的贵妃之身,她就像一点都没有变过,满心满眼都是对开平帝的爱慕和敬仰。
沉香袅袅,宁静雅致,宫女们悄然无声。
开平帝微微张开双目,温和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吴贵妃放缓手上的动作,微笑回道:“陛下,刚过未时。”
开平帝想了想,沉吟道:“今日晚膳依旧摆在侧殿罢。”
吴贵妃稍稍迟疑,然后温柔地劝阻道:“陛下,论理臣妾不该多嘴,但是年节将至,宫中大小事宜都是娘娘在操持,夜以继日十分辛劳。臣妾想求陛下恩准,不若今夜去景泰宫那边看看吧?”
景泰宫便是陈皇后的寝宫。
开平帝并不意外会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失笑道:“你这性子一如当年,倒也不必太过贤惠。朕乃天子,需要担负起整个大梁的兴旺之责。皇后是六宫之主,自然要管好这后宫里的一应事务。这便是乾坤有序各司其职,倘若朕不让她费心费力,皇后才会胡思乱想。”
吴贵妃轻笑道:“陛下,臣妾明白这个道理,可臣妾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对臣妾和其他妃嫔都宽仁温厚,乃是古往今来不多见的贤后,可是这与想多见见陛下并不冲突,陛下也不好太过偏心。臣妾并非故作姿态博取陛下欢心,只是后宫不比寻常人家后宅,想要长久安宁气氛和谐,还是得陛下辛苦一些呢。”
开平帝轻叹一声,终于点了点头。
吴贵妃眸中温柔之色不似作伪。
开平帝又道:“这件事朕答应你,不过有件事你得依朕。”
吴贵妃恭声道:“请陛下吩咐。”
开平帝道:“过几日年关大祭,你随朕一起去。”
吴贵妃面色微变,并无惊喜之意,反而摇头道:“陛下,这不符合礼法规矩。”
在没有确立太子之前,皇家年末祭祖历来是皇帝主祭皇后陪祭,其他人无论妃嫔还是皇子都只有跪伏于下的份儿。开平帝这句话显然是要将吴贵妃的身份强行往上提,落在一些朝臣的眼里恐怕就会变成即将废后的信号。
开平帝解释道:“不要紧张,朕会告诉礼部那些人,往年的一应安排无需打乱,只在朕的右边给你加一份仪程即可。”
吴贵妃明白皇帝这样做的深意,显然是要给朝臣释放一个讯息,皇后和贵妃二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差别并不大,再者皇贵妃本身便是后宫之中皇后以下第一人,民间素有“副皇后”之称。归根到底,开平帝是要给大皇子争储造势,让满朝文武尽快适应他的身份。
吴贵妃沉思片刻,依旧坚定地说道:“陛下,非臣妾恃宠而骄,只是天家仪典容不得半点轻忽,岂能因臣妾修改祖宗定下的规矩?其实陛下容许贤儿竞争储君之位,臣妾便已感激涕零,不会更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开平帝微微一笑,颔首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就这样罢。”
吴贵妃对身边至尊的性情何其了解,只听这话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不过是皇帝一次简单的试探而已,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所幸她一直分得清轻重、守得住立场。
便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报大皇子求见,开平帝挑眉道:“让他进来。”
刘贤缓步走进,来到跟前跪倒行礼道:“儿臣向父皇、母妃请安。”
开平帝道:“平身。去见过裴越了?”
刘贤答道:“是,父皇。儿臣与中山侯聊了很多问题,他的言谈让儿臣获益良多。”
吴贵妃眉眼显出一抹喜色,笑问道:“倒是难得听见你夸人,不知他究竟说了甚么,让你如此记挂于心,不妨说出来让你父皇品评一下。”
刘贤抬头看了开平帝一眼,稍稍犹豫之后,鼓起勇气说道:“父皇,儿臣想求您一件事。”
开平帝面未改色,但是目光明显清冷起来,淡淡道:“何事?”
刘贤道:“儿臣觉得赐婚并非良策,恳请父皇将此事作罢。”
吴贵妃微微一怔。
开平帝不轻不重地问道:“朕之前是怎么对你说的?”
刘贤垂下眼帘说道:“儿臣记得,父皇让儿臣劝告裴越接受赐婚,而且天子指婚并不影响他之前的婚约。母妃也曾提点过儿臣,赐婚无论是对天家还是对裴越本人,皆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相较于裴越以后的立足和他身边人的安享荣华,他以前和平阳的那些矛盾完全可以化解。”
吴贵妃奇道:“你这孩子……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老老实实按照你父皇的叮嘱去办?”
刘贤惧怕开平帝,这在宫中压根不是秘密,实际上众多皇子之中只有当初的四皇子在皇帝面前还能保持几分胆气,其他人无不跟避猫鼠一般。
过往这么多年,刘贤在开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然而此刻他却坦然地说道:“父皇,如果强逼着裴越迎娶平阳,只会将这个臣子彻底逼到对立面,同时还会害了平阳一生。”
开平帝皱眉道:“你这是在质疑朕?”
刘贤连忙摇头道:“儿臣不敢质疑父皇,儿臣只是不愿看到平阳将来孤苦终老。或许在一些人看来,平阳身为公主性情骄蛮,常有蛮不讲理欺人之举。可她毕竟是儿臣的胞妹,也是……也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儿,终究希望她能有一个好归宿。父皇、母妃,儿臣往后会经常规劝平阳,只求她能学会尊重别人,实际上这一年来她在宫中禁足,也改变了许多……”
“东拉西扯,一派胡言!”
开平帝的呵斥打断了刘贤的陈述,他面色冷峻地说道:“朕不想听你像个妇人一般喋喋不休,朕只问你,裴越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
刘贤心中一颤,然而稍稍回想自己回宫路上的念头,他便再度坚定起来,壮着胆子说道:“父皇,儿臣相信裴越的忠心,对于这样的臣子只要真心相待,他肯定不会误入歧途。反而如果是一味打压钳制,才会让他心生不满。一旦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在他心里种下坏种子,说不定就会酿成大乱。父皇之前对裴越无比器重和信任,却不知是听信了什么小人的谗言……”
“刘贤!”
吴贵妃粉面含威,一声轻斥让殿内温暖的空气变得冷了几分。
她眼中泛起毫不掩饰的真实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