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一夜未眠,裴越依旧精神抖擞,脸上毫无困倦之色。
遥想当年在绮水之畔,他曾经对叶七说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如今他终于踏出第一步,尝试着挑战这个世界的皇权礼教,谋局之大超过以前所有的筹划,细节甚至可以写上几卷书。
裴越并不觉得疲累,更没有畏缩之意,胸中只有无尽的豪情壮志。然而当他穿过垂花门,看见路旁独立的孤单身影,脸上振奋的神色化作一片无奈,甚至还带着几分尴尬。
这座别院乃是蒲圻城中一位富商耗费巨资建造的园林,极尽谄媚地献出来给裴越做暂时居所,虽然比不得公侯府邸那般恢弘大气,胜在清幽雅静。
裴越带着身边人与部分亲兵入住,此外还有两位身份特殊的女子,南周清河公主与徐初容。
根据内监都知侯玉的转述,大皇子刘贤坚持要履行婚约,所以韩公端抵达江陵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痛斥南周使臣,然后准许他们重整一套相对简易的公主仪仗,如今正在赶来的途中,不日就会抵达。
裴越对此并不在意,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面前这位少女。
徐初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裴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行礼道:“见过裴侯。”
裴越轻咳两声,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一些,淡淡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初容微微垂首道:“早晨空气清爽,便想着出来走走。”
这话显然不尽不实,如今已是初冬,这会的空气带着明显的寒意,大早上不在暖和的被窝里待着,跑到寒露遍地的外面散步?其实裴越能够理解面前少女的心情,被自己的亲人舍弃,未来一片苍凉迷茫,日日夜夜神思不属,如何能够安然入眠?
稍稍迟疑之后,裴越缓缓道:“徐姑娘,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徐初容抬起头望着裴越,纯澈的双眸里泛起紧张的神色。
裴越打量着这张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不由得轻叹一声。
平心而论,徐初容的美貌称得上万里挑一,毕竟清河徐氏千年传承,一代又一代家主迎娶的都是容貌标致的女子,如是这般基因改良下来,出现歪瓜裂枣的概率极低。
她其实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雅致灵秀,娇俏动人。
简单拢成的随云髻中簪着一支白玉梅花钗,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紫玉点翠珠。
一袭烟笼牡丹百水长裙衬出清瘦的身段,虽不及林疏月窈窕玲珑,却自有一股天然风流之态。
当初在建安城内,她是内阁首辅的掌上明珠,连皇帝都对她宠爱有加,自然显得光彩夺目,反倒让人容易忽略她自身的气质。如今处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甚至不知未来要如何自处,难免会显出几分怯弱姿态,宛如迷失山野无家可归的小鹿。
许是没有被人这么长时间的打量过,徐初容偏过头去,轻声道:“裴侯想说甚么?”
裴越移开目光道:“边走边说罢。”
漫步于园中小径,呼吸着微寒的空气,二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其实裴越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只是对身旁少女的安置委实让他感到为难。
他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也承认做不到像谷范那样从一而终,但过去这几年绝不是来者不拒。无论叶七还是谷蓁,亦或是从小相依为命的桃花,他与这些红颜的交往都不掺杂功利之心。偏偏徐初容的身份极其特殊,若只是婉拒她的情意倒也罢了,可是要**裸地利用她的感情,让她成为遥制南渡世族的工具……
裴越不想做这么下作的事情。
寒风吹动着枯枝,凉意忽然之间侵袭身体。
徐初容喃喃道:“裴侯,没想过你会有这么为难的时候。”
裴越隐隐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想来这位聪慧的少女已经猜到自己的想法,他不禁浮现一抹苦笑,缓缓问道:“如今和谈已经开启,你真的不想回去?”
徐初容的语调略显飘忽:“嗯,不想。”
裴越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说道:“如果不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徐初容摇摇头,眉眼间满是落寞孤寂之色。
裴越忽然意识到身边的少女才十六岁,放在前世才刚刚迈入高中校园,即便这个世界的人大多早慧,心志依旧不可能成熟豁达。在经历至亲背叛的悲痛之后,恐怕她心里对南方的故土满是惊惧,只想远远地逃离。
反复的犹豫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跟我回京都如何?”
徐初容想也未想地答道:“好。”
裴越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少女眼中流露出几分羞意,但不知是否裴越的错觉,她面上的色彩忽地明亮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郁和哀伤。
裴越想了想,温和地说道:“我在事后推算过,令尊应该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并非真的冷血绝情。你应该明白,清河徐氏是南渡世族中的代表,即便已经过去七十多年,这些世族的根依旧在北边。大梁迟早会收复前魏故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南朝共存亡,尤其是当年那些渡江南下的世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与我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那些世族自然也就拥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徐初容听着他的这番长篇大论,怔怔地望着他。
经过昨夜与席先生的密谈之后,裴越对于天下大局有了更透彻的认识,继而意识到南周对于自己来说不只是敌人那么简单。无论他在军中的地位,还是接下来祥云号的发展,南周的存在非常关键,尤其是那些掌控着无数财富的世族,能够给他的谋划提供极大的助力。
徐初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是裴越不想蒙骗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望着对方清澈的眸光,他脸上泛起苦笑,随即坦然道:“实不相瞒,如果你留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同样很有帮助。”
徐初容眼帘低垂,很快便给出一个简单又干脆的答案:“我愿意。”
“嗯?”
裴越楞了一下,忽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这是生病了以至于胡言乱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