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之所以能保持冷静,是因为他知道眼下还只是确定大方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逐步填充。
席先生大抵能猜到裴越的心思,面带笑意地说道:“大梁十三州,以钦州为核心的南境五州最富庶,又有成京这样商贸发达的大城,祥云号必然如鱼得水。越哥儿,虽然你以前没有详细说过,但我知道你在商道上极有天分,而且常有奇思妙想,如此一来可谓是相得益彰。”
京都北面绿柳庄的密室中,席先生亲眼见过裴越做出来的各种新奇玩意。
虽然他不会挖掘裴越身上的秘密,可他知道祥云号的规模一直被裴越强行压制,一旦全力施展开来,它必然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裴越稍稍有些迟疑:“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我认为灵州不能放弃。唐攸之与我的关系瞒不过旁人,而且藏锋卫的根基在灵州,那里算是我的发迹之地。”
席先生沉吟道:“你是想故布疑阵?”
裴越点了点头,冷静地分析道:“没错。等我这次回去之后,皇帝应该不会轻易放我离京。表面上我被困在京都,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有我亲自坐镇,祥云号和沁园的精干人才可以悉数外出,京中只需要维持原样即可。不过要是他们一股脑地跑到南境,皇帝肯定会起疑心。”
席先生略显讶然,旋即爽朗地笑道:“我确实想得简单了些,还好如今你越来越成熟,想必你已经有了成算?”
裴越亦笑道:“先生谬赞。我身边这些人当中,王勇沉稳内敛又忠心耿耿,之前京都祥云号一直由他打理,外面那些人都将他视作我的代表。故此,我准备让他去灵州,再以杨虎为辅助,主持灵州祥云号和荥阳沁园的一应事务。”
席先生对裴越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尤其是出身于绿柳庄的十八亲卫,本就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人才,只稍微想了想,他便赞许地说道:“如此十分妥当,让王勇和杨虎将动静折腾得大一些,再加上唐攸之不时照拂,皇帝和王平章的目光肯定会被吸引过去。”
裴越忽地陷入沉思之中。
王勇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无论待人接物还是实干能力都能独当一面,如今祥云号在钦州的初步扩展也是他在推行。杨虎在父亲过世之后,性情愈发庄重沉肃,京都沁园的事务主要由他负责。
这两人去灵州自然非常妥帖,但是南境这么大的摊子由谁来操持?
邓载要统领背嵬营,戚闵接下来肯定得承担起各地沁园的情报整合工作,至于祁均、陈大年、冯毅和盖巨等人,忠心自然没有问题,能力也在不断提升,可是还不具备统筹全局的实力。
除去绿柳庄夜战之中阵亡的程学和后来被清退的耿义,当年的十八亲卫实际只剩下十六人,包括裴越最器重的邓载和王勇在内,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担起控制南境的重任。
陈希之的能力倒是符合要求,可裴越除非吃错药才会让她接手。
难道要自己遥控指挥么?
书房中显得格外安静,窗外夜色泠泠,不闻鸟虫之鸣,间有风声拂过。
“越哥儿,何必为难?”
席先生温和的声音打断裴越的思绪。
他抬头望着中年男人面上亲切的笑容,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目光,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年裴贞能够牢牢压过王平章一头,沈默云和席先生居功甚伟,前者的能力自不必说,开平帝之所以能掌控朝野,太史台阁功不可没。席先生更是极其罕见的全才,武道、兵事、谋略几乎无所不精,而且在裴贞假死之后,他便厌倦庙堂归隐尘世,连文臣之首的莫蒿礼都无法请他出山。
可是今日这位闲云野鹤一般的大贤再入风云,重新面对那些案牍劳形,只不过是因为一段师徒之情。
裴越眼眶微微泛红,几近于无法自制,颤声道:“先生……”
席先生极少见到裴越如此神态,自从当年绿柳庄中初见,他便发现这个少年郎的心志与手腕非同一般,然后看着他逐渐成熟、逐渐展现能力、逐渐成为青云直上的弄潮儿。虽然偶尔裴越也会在他眼前表现出跳脱的一面,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拥有远超年龄的冷静与聪慧,直到此时此刻,望着裴越面上的感动神色,席先生亦不禁动容。
他温声宽慰道:“我是你先生,自然要帮你做成这件事。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可以提前安排好人手赶赴成京,等回京之后再研究像蜂窝煤那样可以改变百姓生活的东西,其他事情不用担心,我会在南境帮你处置妥当。”
裴越自然放心,连裴贞和莫蒿礼这等人物都尊称席先生为国士,主管一个商号不在话下。有席先生统筹全局,再加上他自己对于商道的策划,祥云号必然能渗透进大梁的各个方面。
一念及此,他情不自禁地起身深深一躬。
席先生连忙让他坐下,轻叹道:“当年我蒙国公爷赏识提拔,原以为能辅佐他建立不世功勋,不成想是那样的结局。十余年来日思夜想,我渐渐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裴越认真地听着。
席先生带着几分沉痛的心情说道:“愚忠愚孝皆不可取。”
裴越点头道:“先生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席先生轻吐一口浊气,旋即正色道:“灵州、南境两地只是为你积攒足够的本钱,短时间内无法起到支撑之力。回京之后,即便皇帝不会出手,王平章也不会坐视你继续发展壮大下去。”
他顿了一顿,身体微微前倾说道:“越哥儿,从古至今坐在龙椅上的人都多疑,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必要的时候可以退避忍让。收回拳头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为了下一次全力击出。”
裴越应道:“是,先生。”
长夜漫漫,师徒二人就各处的细节问题继续商议着,无数足以影响这个世界的谋划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内诞生。
一直到天蒙蒙亮时,席先生的身影才从这座别院消失,他不希望自己的出现引人注意,同时也要提前赶往钦州成京,为裴越的大计做好铺垫。
裴越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站在廊下,眺望着北方澄澈的天空。
他的思绪一直飘到遥远的京都北郊,在新建的绿柳庄内,有几种杀器正在能工巧匠的手中现出雏形,这才是他最后的底牌。
即便祥云号无法发挥作用,只需蛰伏一年半载,他仍然有能力随时掀桌而起,教会这个世界一些道理。
那些铁器捶打之声,宛如金戈铁马,风云激**。
远方,清透的光芒从天边升起,照亮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