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几年前,陈希之自然不会将沈淡墨当做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时候她身边有数千忠心属下,可以动用的金银不计其数,朝中甚至有前任右军机、成安侯路敏这样的大人物作为靠山。
时移世易,如今她寄人篱下身边只有一个柔弱的丫鬟,武道修为**然无存。坐在她对面的少女虽然不算高手,可她能够随意调用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在裴越和叶七都不在京都的情况下,外面那些人根本无法违逆她的决定。
换做一个心志不够坚毅的人,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之后,面对沈淡墨直白的质问,多半就会方寸大乱。然而陈希之只是冷漠刹那,旋即浮现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沈小姐,你说我在对付裴越,不知可有证据?”
沈淡墨坦然地说道:“没有。”
陈希之不慌不忙地说道:“裴越之所以能够崛起,根源是当年在横断山中的功劳,是我亲手给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皇帝因此赏识他,器重他,乃至于到后来无比信任他。如今他看似位高权重无人能敌,却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她顿了一顿,在沈淡墨清冷目光的注视中说道:“倘若刘铮知道我还活着,他对裴越的信任将会立刻崩塌,过往那些圣眷会变成裴越的索命符。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怀疑很正常,毕竟我的存在就是裴越的死穴。”
沈淡墨微微眯眼:“所以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陈希之莞尔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暂且不说证据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仅仅因为刘铮没有让裴越主持和谈,你就能够联想到我身上?这未免太跳脱了些,似乎不符合你的性情。”
沈淡墨并非刻意摆出清冷高傲的表情,而是在面对不够亲近的人时,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态度。
凝望着陈希之镇定又好奇的眼神,沈淡墨缓缓说道:“或许你觉得陛下那样做是在保护裴越,避免功高震主这种状况的出现。只是你并不了解陛下这个人,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他肯定会让裴越主持和谈,同时派去几个得力助手,至于成亲这种事……”
说到这儿,少女眼中略显迟疑之色,随后话锋一转道:“如果陛下还像以前那样信任裴越,他不会这样急切,大不了在岁末时让人接替裴越。”
陈希之终于露出一抹讶异。
她其实很了解沈默云和沈淡墨这对父女,往昔对沈淡墨的才女之名颇为不屑。像她这样在腥风血雨里侥幸存活、于风刀霜剑之中成长的女子,自然瞧不上沈淡墨这种娇嫩的花朵,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女拥有超出自己想象的聪慧。
一念及此,陈希之悠悠道:“你很聪明。”
沈淡墨毫不在意她突然的夸赞,继续说道:“信任这种东西听着玄乎,可是从很多细节就能品出端倪。裴越对南周非常熟悉,且亲历战事全程,让他去主持和谈事半功倍。他知道南周君臣的底线,又有大胜之后的威势,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如今陛下这般急迫地让别人取而代之,表面上看是保护他,实际上足以说明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至此,沈淡墨终于给出自己的定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突然割裂陛下与裴越之间的信任?”
陈希之轻叹一声,颔首道:“确实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你怀疑是我刻意暴露自己,给裴越制造这么大的麻烦,为何你还不让人进来杀了我?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不是这种肤浅的女子。”
沈淡墨沉默不语。
陈希之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淡墨眼中闪过一抹怒意。
陈希之咯咯轻笑道:“你想替裴越除掉我这个隐患,却又害怕他因此疏远你,因为他这样的男人素来不喜欢旁人自作主张。今日你诸般言语试探,不过是想找出我的破绽,以便将来能给裴越一个交代。所谓京都第一才女,原来也会因为一个男人患得患失。”
沈淡墨平静下来,淡淡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你。”
陈希之狐疑地望着她。
沈淡墨话锋一转道:“难道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可笑的事情?”
陈希之摇头道:“可笑与否并不重要,我只是感到惋惜。叶七在武道上的天赋连我都艳羡不已,而你显然极为擅长谋略之道,明明都是惊才绝艳的女子,终究囿于情爱俗套,真是无趣又乏味的故事呢。”
沈淡墨起身缓步走到书桌前,口中从容地道:“喜欢一个人并不可笑,也谈不上可惜,更不需要对方的怜悯和施舍。如你所言,我中意的人确实是裴越,但是这不意味着我的人生就将以他的喜好作为准绳,或许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陈希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沈淡墨伸出白皙的手掌,按在书桌边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喜欢只是一种纯粹的情绪,想来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懂得。”
陈希之忽然觉得这些话略显耳熟。
她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在横断山中叶七说过类似的话。转头望着那张贵气盈盈的面庞,她觉得沈淡墨和叶七就像一根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两人的身世、性情和行事风格截然不同,但又能完美地搭配在一起,犹如一体两面。
良久过后,陈希之沉声道:“我确实不懂,也不需要懂。”
沈淡墨不以为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来找你的确是因裴越而起,却非完全为他而来。我确实找不到你暴露自己的证据,因为这里宛如天罗地网,表面上看你没有与外界互通消息的可能性。”
下一刻,她盯着陈希之的双眸,朱唇轻启娓娓道来:“之所以不想杀你,是因为我在台阁的故纸堆中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永宁元年冬日,令堂的心腹带着你潜入渝州十万大山,王平章的人一路向南追击,可是最终你们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属下找遍整个渝州,都没有发现你的踪迹。”
“仁宣三年初春,你曾经在南境尧州出现过一次,后面再度隐匿了行踪。”
“仁宣九年六月,你派人前往南周联络合谋,可是你找的不是叛逃的冼春秋,却直接找上了南周镇国公方谢晓。更令人惊奇的是,方谢晓丝毫没有怀疑你的身份,派出八百精锐分批潜入大梁境内,最终进入横断山帮你操练部属。”
“如是种种,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陈希之忽地站了起来,眼中头一次出现凝重的情绪。
不待她开口回答,沈淡墨继续说道:“我不是刻意要探寻你身上的秘密,只是有些事太过诡异,所以很想找到一个答案。此前你说你是先帝与陈家家主的女儿,我不否认这个答案,然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令堂生前不愿入宫?”
陈希之轻吸一口气,缓缓道:“入宫之后如何能继续行商贾之术?”
沈淡墨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令堂生前身边最信任的丫鬟与护卫都是周人?长久以来,不光家父和我没有注意这个问题,连裴越那样心思缜密的人都忽略这个细节,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灯下黑?”
陈希之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她冷笑反问:“这很重要吗?”
沈淡墨道:“于我而言不重要,但是对裴越来说或许能帮他做很多事情。”
她不再刨根问底,因为通过陈希之的反应她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
转身向外走去之时,沈淡墨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陈小姐,希望你好好活着,将来未必没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她离去很久,陈希之才缓缓坐了回去。
她痴痴地望着门外,眼中满是伤感与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