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蜜鸟◎

一场急雨来得突然, 浇透了灌木丛和顶端蓬放的艳花。引来以蜜为食的蜂鸟,低空徘徊许久,终于站上被雨水淋湿的花瓣。鸟喙长而坚硬, 质感光滑,顶缘稍稍下弯, 在附近轻啄。

似是嗅到了花蜜愈发浓重的香气, 终于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 被进食的本能引诱着穿到内蕊。它过去曾被困在笼中, 至此饥饿太久, 似乎根本不知餍足。鸟喙深而重地凿下去,吸吮着花蜜最丰泽之处。

盛凌薇喜欢静静注视这个过程。她腰背微微弓起来,低头认真观察。

而沈恩知以手撑在她颈后,薄唇滚热, 轻轻吻着她薄薄颤动的眼睑, 不许她继续看。

盛凌薇于是阖上眼睛, 感受着自己在他臂弯里越沉越深, 溺在安稳牢靠的怀抱之中。

--

盛凌薇也喜欢碰触他的肌体。最爱他情到浓时,一语不发,只是紧咬牙关,从下颌紧绷到脖颈,血管也抽颤着涨鼓起来,耽湎而迷恋的景象。

她抚摸他的喉结, 手心感受到上面一突突跳动, 沁出微漠的汗意。

指尖一点一点, 碾到他开阔的肩膀, 肌理线条流畅, 薄厚适当。在外多日, 瘦了不少,盛凌薇碰到他背上未愈的创疤,力度就带了怜恤的安抚之意。

她咬着他耳朵劝说:“你还有伤……动作别太大了。”

他摇摇头,讲话时唇隙一开,漏出几声喘息:“没事。”

怎么能没事?盛凌薇只在他唇上随意地亲了亲,沈恩知就一下发了狠。他起先还有点克制,此时仿佛被敲下什么开关,腰身落得急了,盛凌薇扶在他后背脊的手指瞬间感到一阵濡润,起先以为是汗,借着贫白月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伤口迸裂流了血。

盛凌薇皱皱眉,拿掌根推他:“疼不疼呀。”

“不疼。”

沈恩知吻她的时候用上了劲力,含住她的唇舌深深啮咬着,她也仰着头不甘示弱,呼吸与牙齿都撞上一起,一场长吻逐渐浑浊,带上湿重的血腥气。

盛凌薇的手抓在他汗密的头发里,眼睛睨着他这狂乱又迷失的样子,或许还是应该怪罪那天,从她看到那封信开始算起。

那天她转步回了房间,一眼望见洁白平整的纸料,静静躺在光滑的木质桌面上,漫射着窗外日光,落在眼里融融的暖。

正如沈恩知其人。

在她面前,他很少主动进犯,总是默立在原地,等待她的垂看和抚摸。

盛凌薇轻轻以手撕开粘口,打开那封信。

两页信纸,写满他齐整秀拔的字迹。沈恩知的笔触优美非常,落在纸面上,内容却相当平实。除却在开头叫了一声薇薇,事实上并没有卸下多么煽情的语句,只是笼统地回忆他们小时候的琐事。

一桩桩一件件,许多细小微毫的过往,被他装在心里珍藏多年,通过这样一个特殊的媒介,展开在她心上。

盛凌薇对少女时代的记忆,其实被叶恩弥完全填满了。在这时才陡然想起,原来其中还间杂着那么多属于沈恩知的空隙。

他写盛凌薇跟叶恩弥上了同一所中学,而他自己则接受妈妈和爷爷安排,到离家更近些的学校就读。开学前一天晚上,盛凌薇抱着练习册到沈家找到他,似乎不舍得今后的分别,拿数学题做借口,赖在他书桌前就是不肯走。

沈恩知总能一眼瞧破她的谎言,但他始终不露声色,柔顺地依从她的一切要求。到后来是盛凌薇先捺不住困意,睡到他**去了。而他素来谨慎克制,有分寸地收回视线,体肤和目光都不敢接触她蹭起一半的裙角,避出门喊来叶澜送她回家。

他写后来盛凌薇摔断了两条腿,在家门口的林荫大道上练习走路。步幅很小,姿态也歪歪斜斜,但一径笔直地朝前趑趄蹒行。有几次失去平衡往地上狠狠一跌,沈恩知快步上前去扶,却忘记她打小是最倔强不服输的性格,硬是甩开他的手非要自己站起来。沈恩知就在后面沉默着一路跟随,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过分遥远,也不敢太趋近。

正如从此之后许多年间他们的关系。他看到盛凌薇离自己越来越远,离叶恩弥越来越近。

他写高中那一次出游,在意大利艳烈的夕阳之下,盛凌薇将喝空的无酒精鸡尾酒放在私人泳池边,和叶恩弥下水浅游。她没戴泳帽,长发如丰密的藻类在净水中浮**。沈恩知默然凝望许久,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竟拿起她放下的酒杯。玻璃杯日光烘烫,握在掌心里像捧住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脏。

他写到叶恩弥走后,看到她频繁更换男友,沉溺在一段又一段转瞬即逝的关系里,却从未像他期望的那样,把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几秒。

盛凌薇的指腹慢慢沁出汗意,不自觉将信纸捏皱。她眉尖轻轻地摺着,将这一双与她纠缠半生的兄弟从记忆中捻出来反复琢磨。她很清楚叶恩弥是一个习惯性表达爱的人。他会主动索吻、深拥,毫不吝啬言语和行动,也会在极度亲密之时,含着她饱满的下唇说情话。

而沈恩知则不同。随着她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刻,她也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这种不同。他渴求爱,却不敢索取。习惯于站在背阴处注视,哪怕扫除一切阻碍,也将自己放在被挑拣的位置,等待着她的抉择。

他说薇薇,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么意味着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尽力争夺你,再试图占据你的人生。对此我很庆幸,这是最好的结局。你不用继续爱我,不用再忍受抉择的痛楚和折磨。

盛凌薇看到这里,抿唇忽然笑了。以她如今对沈恩知的认识,这根本是在粉饰和说谎。他就是要以这种最极端最惨烈方式让她永远记住他,永远无法全身心再去爱叶恩弥。每次看到那如出一辙的五官脸孔,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

盛凌薇放下信纸,收进抽屉。她神色如常,按住了并没有明说,每天晚上去沈恩知的房间看一看,陪他讲几声话,也不多勾留。

白日里盛凌薇很少闲晃,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她也各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直到傍晚才松弛下来,从后厨员工手里取了餐饭。

如今条件有限,食物种类并不丰富,调味也欠佳。盛凌薇其实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相当高的人,但多日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拜托向导在外多留意,有机会就高价带回一些进口食材送到后厨,算作一顿加餐分拣给所有人。

有次向导神神秘秘给她带回一席床品,整套崭新的埃及长绒棉,在夜雾之中泛起淡淡光泽,肤感绵密细腻如蚕丝。在如今的境况之下,实属千金难寻,要价也属实令人咋舌。盛凌薇并不介意向导借此多捞一笔,大方付了钱,让小鹿抽空将床品清洗晒干。还没来得及用上,就听说不久前回归的伤员里,有人对统一配发的织物水洗棉产生了严重过敏反应。

盛凌薇并不多加犹豫,转而嘱咐小鹿送了床品过去,晚上躺回自己的房间,皮肤总能感受到坚牢不平的硬点,心里又有些懊悔。第二天听小鹿说伤员情绪好了许多,夜晚也不再神经性地闹床了,自己也跟着心情明朗起来。

住在这里一段日子,或直接或间接,不少人承过她的情。是以晚餐时分人来人往,许多外交官和雇员和她打招呼,从前他们拘束地叫她盛小姐,相熟之后也跟着喊她薇薇。而她并不特别享受闲谈,笑着应几声,也没多聊,挑了张空桌坐下。

“盛小姐。”

这是个久违称呼,她侧目扫了一眼,认出和沈恩知同车回来的女孩,记得是叫林璃。

林璃端着餐盒坐在她身边的位置,眼睛和嘴唇似在徘徊犹豫,半晌之后说:“谢谢你送的五件套,躺**养病的时候舒服多了。之前统一发的那些用了很久也没事,医生说是在外面没饭吃,抵抗力变弱了。”

原来是给了她。盛凌薇呷一口甜汤,并不放在心上:“没事儿,客气了。”

“小东说,后来我们在电台里听到的也是你。”

盛凌薇漫掀了下眼皮:“不用谢我。我说给沈恩知听的。”

林璃眼露惊奇:“你跟沈科长认识?”

盛凌薇没详说:“算是老朋友。”

林璃却仿佛一下懂了,喃喃说:“怪不得……”

“什么?”

“我们困在班加西那段时间,沈科长的状态不是很好。”林璃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一时有些局促,指间挟着筷子,在饭菜里搅动两下,“我和小东有时候觉得他……可能并没有很想活下去。他教我们讲一些简单的阿拉伯语,说等路通了再回去。可是每次问起他自己,他就什么也不说了。”

沈恩知正在一天天地好转,刘骞良百忙之中拨冗亲自前来探望,说起晚点医疗团队来评估他的健康状况,如果没什么大问题,过两天就可以回国。沈恩知强撑着身体欲起来道谢,被刘骞良按了按肩膀,没让他起身,只是嘱托他要好好休息。

小睡片刻,门被推开,沈恩知以为是医护人员,眼帘稍稍抬起来,转过去。

傍晚的阳光不够透净,像是混着绒绒的絮。他看到盛凌薇反手门,踩着自己的影子,向他走来。她的步态细巧而轻盈,影子随着身体起伏在脚尖颤动,如同芜杂而乖谬的命运。

他在雾光之中捉到她昳丽浓深的一双眼睛。

沈恩知只觉得心神震动迷惘,情不自禁叫她的名字:“薇薇……”

她停在他床边,没有更近一步。距离恰到好处,足够他嗅到凛然的香气,丝丝绕绕,沁入胸肺。

她说:“我之前收到了你的遗书。”

【作者有话说】

看这几天更新的字数也能看出来,最近身体不太好……应该是十章之内正文完结,我尽量每章多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