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的迷恋和满足◎

这一年春节, 盛凌薇头回留在国内,于是顺理成章到沈家过除夕。沈爷爷身体恢复了不少,要她和沈恩知作陪, 在北京城几处熟悉的地界逛了圈。

沈爷爷自认腰背还健朗,硬是不让人搀扶, 拄着杖背着一只手, 沿着黄城根胡同走。盛凌薇和沈恩知挽手跟在一旁, 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步速。

春节前后, 天冻地滑, 沈恩知谨慎地挡在老人家身侧,贴心隔开迎面湧来的肩膀与腿脚。

不远处家用轿车亮着双闪,在最里侧车道随从缓行。

“你到前面等着吧,这样像什么话。”沈老爷子宽眉一拧, 不耐地摆了摆手, 把司机遣退, 转脸对两个小辈和善道, “前面就是恩知读书的学校。当时叶澜自作主张安排在这,我也同意了。你们有印象?薇薇你和……你在海淀,恩知身体不好,总归在离家近的学校放心点。”

“我肯定记得的,爷爷。”

话虽如此说,盛凌薇其实留意到爷爷话里一个昭然的顿停, 她明白这代表着一个人的空白与缺漏。

那原本该是叶恩弥名字所在的位置。

当时升入中学, 她和叶恩弥同校, 跳级之后又开始同班。而沈恩知独自留在西城念书。

最开始她和沈恩知亲密如常, 什么心事都会分享给他。每逢周末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学习, 练英文口语、做数学题。沈恩知的数学非常厉害, 是竞赛的好苗子。他对经济学尤为感兴趣,在家总是静静阅读一本外文金融报刊。

记忆里沈恩知的书总是包着封皮,文具跟衣领一样整洁干净,纤尘不染。不像其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在抽长疯跑的年纪,衣服总是这边崩了线,那边起了皱。

盛凌薇恍惚想起沈恩知轻微的洁癖,又意识到他吃她的时候,是那样严谨细致的取悦,甚至挺秀的鼻尖都埋进去,从没觉得那处存在任何不洁。

他们是什么时候渐渐疏远的?

不过就是那一年,她懵懵懂懂地向叶恩弥靠近。

沈家爷爷眼角弯着,深皱叠得更厚了,慈蔼道:“记着那会儿恩知回家总问,薇薇来了么,薇薇在不在。”

沈恩知有些难为情,低低应声:“爷爷,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您……”

沈家爷爷上了年纪,咽喉不清楚,发出一声浊笑:“你这孩子,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害羞。”

走过一个拐角,灰扑扑的胡同街景转眼变成耸然林立的玻璃楼群。北京惯是如此,风格色彩各异的景致没有丝毫过渡,生硬地接驳在一起。

盛凌薇轻扯一下沈恩知的衣袖,故意慢条斯理问:“那会儿就喜欢我呀?”

沈恩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将她手腕握住,附耳说:“我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很久很久了。”

捱得近了,她闻到他身上凛然的清气。

令人心神安宁。

爷爷带他们回车上,又吩咐司机往海淀黄庄附近开。盛凌薇心里有些抵触,因为那边紧挨着她和叶恩弥当时就读的高中,到处全是他们的回忆。

她早在努力忘却这个人了,近些日子已颇见成效。

好在沈爷爷只是一时起了兴致,路上净说些盛凌薇和沈恩知的儿时趣事,远远对着校门眺上几眼,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沈恩知接到叶澜电话,说餐饭差不多准备停当,于是也就折返回了家。

团年饭吃得热热闹闹,盛凌薇不便留宿,凌晨时分喊司机送回公寓住,还被叶澜打趣说等领完证,就能名正言顺留在沈家过夜了。

不知怎么,叶澜今夜似乎心情不佳,强自提起精神应付一家人,只是频繁走神,全程显得心不在焉、挂虑重重。

盛凌薇跟沈恩知提了一嘴,他也摇头说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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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乍暖时节,订婚仪式如期举行。

此次选址在纽约长岛,主要邀请了一些侨居在北美和欧洲的少年伙伴,既有实质的订婚过程,又可以将消息锁在小范围的、私密的圈层之中。盛凌薇自己对于仪式没有特别大的执念,倒是沈恩知比较注重形式上的完整。

或许是觉得,这样才显得认真庄重。

他之前特地在英国补上求婚的时候,盛凌薇就意识到这一点。

因而她也半推半就,权当享受一场额外假期。

策划公司将一切准备停当,他们各自安顿好工作,提前两天共同飞往纽约。

酒店辟出一隅私享海滩,赤脚踩在细沙上,只觉得厚实绵密如肤感。太阳烧得橙红,从水面跌堕下去,在波光的褶皱中淹出粼粼浮金。

那一夜他们勾留良久才回房休息,临走前盛凌薇还依依不舍地抱一抱海风,而沈恩知从背后拥着她,低头轻吻衣领上方露出的一节白颈子。

结果当晚盛凌薇就患上严重感冒,时至翌日中午,和天空同时发起高烧。

在这边就医太麻烦,她让助理小鹿去买药。沈恩知则留下来照顾她,擦手巾蘸水绞拧到半干,放在迷你吧的冰箱中冻一冻,为她物理降温。他频繁通过腕表留意时间,每隔一刻钟就去换毛巾。

盛凌薇模模糊糊醒转,声音困乏地喊他:“恩知哥,应该已经有人提前到酒店了,你要不要去接待一下,我等等吃了药就好。”

他摇摇头,坐在床沿握她的手,用指节梳拢着她手背上明晰的筋脉:“休息吧薇薇,我陪着你。”

晚上吃过药好转起来,盛凌薇不准备再出房间,怕又受风着凉影响到后天的宴会。沈恩知仍然没去接待宾客,好在贺思承披星戴月地抵达酒店,特地来他们房里拜访。

“没事,明天我和薇薇姐的助理一起接人上来。恩知哥你就专心陪姐姐吧。”贺思承信誓旦旦保证。

为了这场仪式,他们包下最顶部的两楼,一层是行政楼层,为莅临的宾客准备,再上一层是总套,已经布置停当,用以度过订婚之后的第一夜。

盛凌薇扳着手指数,沈恩知竟已禁欲了近半年时间。哪怕她临时更改规则,几乎蛮横地要他单方面服侍自己,他也顺从接纳了所有不公平。

乖得要命。

既然如此,订婚夜或许该给他一点特殊的奖励……

“姐姐,你有谈过比你小很多的男生么?”

贺思承忽然问。

此时他半蹲半坐在起居室角落的脚凳上,整个人呈现一种蜷缩的姿态,话音刚落,机敏地察觉到沈恩知的视线,带着警告意味偏过来,立马说:“不是,哥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有感情问题咨询一下,感觉女生比较有发言权。”

“小很多是指多少?”盛凌薇问。

“二十岁吧。她比我大二十岁。”

盛凌薇差点打翻一盏热水,稳了稳心神,也稳了稳手里的骨瓷杯:“那没有。我没谈过六岁以下的。”

贺思承白净一张脸上神色郁结,话也发愁:“就上次在巴黎,你推我名片谈生意那个,伍月霓。我觉得我喜欢她……我还没对哪个女孩子这么上心过。”

沈恩知忽然问:“你跟伯母闹翻,因为这件事么。”

“恩知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对,就因为这个。我寡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想谈恋爱,我妈一听就气晕了。”

盛凌薇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并无不妥,于是宽慰他:“你就放心追吧。等我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应该也会喜欢二十岁长得好看的小男生。”

沈恩知当晚在**问她:“薇薇喜欢小男生?”

盛凌薇马上摇头,手指调侃地在他胸口拂过去,声音暧昧:“我不喜欢小的。你比他们都大。”

沈恩知面上一红,薄唇紧了紧,低声说:“你不用的话,再大也没意义。”

这是她从沈恩知口中听过最出格的话。

他平时光风霁月,姿容清正,也会被她逗成这副模样。

意外的有点成就感。

盛凌薇不禁笑起来,整个人往他身上倾。靠着靠着,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送上嘴唇,总之又热吻到一起去了。

“还有一天了,再忍忍?”她感觉到异常,手指敲在他心前。

“嗯。”

“但是薇薇不用忍。”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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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恩知在走一条细窄的小径,路肩两侧丛草浓翠,渐渐下起潮雨,打湿他的眼唇和手心。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每一步都迫切而深重。

他走到道途的最里处,停下来,歇一歇。

阵雨盛大而经久不衰。

后来他看着盛凌薇沉沦热爱的神态,感到异常的迷恋和满足。

他可以一生都遵从她制定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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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没有邀请函不能进去……哦,是沈先生啊。”

小鹿看清他的脸,马上笑开,请他往里走。旁边的侍者以英语补充,说可以先在宴会厅用过简餐,再到私人沙滩等待仪式开始。

叶恩弥点头抬步,向内走去。本就是派对性质的小型仪式,来宾不多,眼下四周无人。走廊绵长而阔**,两侧墙裙也围着大理石,鞋底落地都隐有回声。

他就在这时看见盛凌薇,妆容精致明丽,穿一袭若苗色绸缎长裙,从旁边一扇窄门里翩然出来。

她走起路来步幅很小,步态却永远像踩在云端。

叶恩弥思神迷晃,再抬眼她已成了个背影,长发好似含着一阵风,飘然浮流在颈背之上。

下方两片肩胛细薄,姿态风韵迷人。

理智还没来得及制止,情感先一步驱使他做出动作。

叶恩弥快步上前,迫切地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只牵到一缕漆黑鬈曲的长发。滑如丝,又轻忽如同一把细沙,从手指的缝隙之间穿淌而过。

他用力地并拢五指,连风也没能握住。

这几步走得急了,从肺里深深地喘出来,形容可称狼狈,再不似以往游刃有余的模样。

盛凌薇猝然回头。

碰到她望过来的视线,叶恩弥似乎在这一刻稍显紧张,抬手抿了下头发。

他头发很黑,好像比多数人都要脆硬一点,少年时就这样。不同的是如今特地花了心思,打理得非常端庄整齐。

“薇薇。”

四周空落落,叶恩弥先开腔叫她名字,余音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墙壁碰撞发震,一个字要破成两个字来听。

“叶恩弥,你怎么进来的?”她问。

这里是长廊中途的拐角处,避人视线,也避开大部分灯光所及的范围,是以光线低垂,显得昏沉暧昧。

叶恩弥抬起半丝笑:“有时候这张脸挺方便的,薇薇说是不是?”

“……”盛凌薇搭眼在他脸上、身上,似乎看出了上心打扮的痕迹,“谁给你发邀请函了。”

“恩知之前说过要请我,我猜他后来忘了。”

她显然听出这是蹩脚又荒谬的理由,口中气息深深吐纳:

“叶恩弥,你到底想干嘛?”

“机票酒店早就订好了,总不能不来吧。最近医生也劝我休息休息,少用点儿手……还有就是,想见见你。”

前面的零零碎碎冗长铺垫都是借口,唯独想见她是真的。

他看到盛凌薇的头稍稍低下去,神情克制得很平稳,只有长睫毛在眼下浓淡不均地发起微动:

“有什么必要?你不是早就放弃了。”

叶恩弥只觉得内心的苦涩要翻沸起来,把眼睛和嘴唇里蕴着的惯性笑意都烫破:“谁说的,薇薇?谁说我放弃过。”

“在伦敦的时候,你不是送过珠宝给我?说什么这是新婚礼物,又祝我百年好合。”盛凌薇松开了浅浅抿起的唇片,朝他露出一抹讥笑,“忘了说,谢谢。”

一句“谢谢”,嘴唇一合一张,这两个字眼便从她口中刺出来,明明是轻缓的语气,碰到耳朵的时候却尖锐得不像话,几乎要将他狠狠凿穿。

叶恩弥到底没忍住,眼色由明到黯,瞬间熄灭了。

叶恩弥曾经觉得自己永远是个有主意有办法的人,直到他被迫离开她,一次一次挣扎着试图回去,换来的却是伦敦酒店里那个夜晚,她对他说的那句,听到了吗叶恩弥,我不要你了。

现在重新站到她面前,面对她的漠视和诘问,他依然无法顺利给出反应,好像所有用惯了的措辞字句都在这时背穷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盛凌薇说。

叶恩弥只得点头说好。见她未加思索便很快转过身,路过他旁边,气味如同一阵洁净无嗅的风,叶恩弥脚下不自觉追了几步,似要赶上风的尾巴,口中喃喃说:“薇薇……”

盛凌薇只留给他一句:“再见,叶恩弥。你不要过来了,我跟恩知哥的仪式,不希望你出现。”

脚步由她一句话猛地刹停,叶恩弥被锁在原地,默视着她的背影渐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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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身份,叶澜出国手续繁琐复杂,找沈恩知所在的部门挂了个由头,才加急办妥。仪式开始的前一刻,她终于赶到酒店,出示了邀请函,得到放行。

她沿着长廊往里走,眼膜浮着疲惫的丝红,手脚也有点颤颠。

手包不一小心掉在脚边,有路过的人帮她拾起来。

这人很高,身量压过光线,叶澜抬头正想道谢,旋即一眼认出:“小弥……”声带发了怔,嗓音因而显得涩然。

叶恩弥一手插在裤袋,面无表情与她对望:“妈。”

空气静得像空气,其间酝酿着无声的情绪,像是灯下细琐翻沸的粉尘。

叶澜一时张口无言,半晌才问:“你怎么来了?是薇薇她……”

他生硬地打断:“薇薇没请,是我自己来的,您可以放心了。”

叶澜早先演话剧,是出了名的巧舌如簧。只是近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再加上重逢叶恩弥受的冲击太过,舌头开始在嘴里摔跤:“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小弥。”

他并不买账,绞起薄长锋利一对眉:“还能是什么意思?妈,您比谁都清楚,现在站在恩知那个位置的,本来应该是我。”

“我会告诉薇薇。”

“……什么?”

叶澜尽量维持平静的姿态:“我知道你骄傲,也有顾虑,不方便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她……”

“这么多年过去,何必呢。”

他接了腔,声音是漂浮着的,掂不出重量来,像团经久不散的气雾。

低头一笑,说不上什么情绪,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越拢越紧,直到指节传来麻木的痛感。

叶恩弥习惯疼痛。这些年他一直在靠疼痛保持清醒,说服自己不能被击溃。

“我成为世界冠军的时候回去找她,你们不同意。我拿了全满贯又回去一次,你们要我用国家级别的荣誉说话。我知道薇薇的性子,得不到她家里的认可,她就算一时冲动和我在一起,也会痛苦也会想家。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我就能披上国旗了,她如果还想要我,我就有资格再争一争,她要是过得开心,我也不会再去打扰她……您也不应该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打扰她。”

“她妈妈不剩多少日子了。”叶澜说。

见叶恩弥立时怔住,她无法抑止地叹息着,“我总是去看热娜,我们说了很多话。小弥,当初的事……是长荣和你爸的错,我替他们向你赔个不是,还有恩知……”

“你们更该去跟薇薇道歉。”

叶恩弥忽然意识到什么,黑眸向上抬,迎光猛地一缩,“——恩知?”

【作者有话说】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零点时间段更新。

订婚仪式在原本大纲里是结婚典礼,为了过审改了。

下章就是引子里的情节了,我怎么写得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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