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及时反应过来,平举挡胸,被震得退后一步,皇上抽出长剑又是斜刺了过来,剑风凌厉,步步紧逼。

不留半分情面,是要将苏洵置于死地。

苏洵心里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旧情,只是提剑堪堪挡住,旋身后退,剑锋碰撞,可皇上却是拼尽全力,刀刀直指命脉,横刀劈下。

剑锋对撞,顿时火星四溅,刺耳的声音震痛耳膜。

他连连后退,又是一剑刺了过来,苏洵斜身躲过直指胸口的一剑,他咬牙挡住即将刺入胸口的长剑,眼里略微惊愕,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狠厉绝的人。

“阿洵,今日夫子教的《中庸》我有几个地方不明白,你同我说说。”

“阿洵,难得你我如此投缘,不如就私底下拜为兄弟,不用在意那些君臣之别。”

“阿洵,明日是我的晋封大典,其实我还真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殿下晋封后便是储君,日后的皇上,权高位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难道不好吗。”

“阿洵,我是怕我日后变了,不再像现在的自己。”

“阿洵,我真的很担心——”

皇上手腕轻转,原本横刀劈下的剑锋偏转了一些角度,以极快的速度越过苏洵手臂间的空隙斜刺了进来。

“公子!”

一干兄弟瞪大双眼,高声惊呼。

苏洵瞳孔一缩,略略偏转身形,躲过了直指胸口的一剑,冷冽的刀锋擦过手臂,划下一刀猩红的口子,鲜血汩汩而流,浸透衣袖。

苏洵后退两步,另只手捂上右手臂的伤口,面色溢出悲痛的遥遥望着举剑指着他眼眸冰冷的清俊男子。

昔日温柔美好的太子殿下微微笑着隐没在他的脑海里,他阖上眼,再缓缓睁开,氤氲的眼里只有眼前面色狠绝的男子。

苏洵松开手掌,手指间还残留着粘稠的血迹,他甩了甩手,将半甲解开扔在地上,目光坚定黑沉的做了起势的姿势,转瞬间提剑迎上。

他不再心软。

苏洵提起剑,目光逐渐坚定,黑如深潭,迎风挥出,以破军之势冲入。

剑气如霜,空气中肃杀之气厚重,肆意喧嚣的火焰肆意燃烧,噼里啪啦的灰烬声。

苏洵陡然转过身,身躯灵活如行云流水,姿态潇洒,凭借腰力凌空倒转几圈,剑招繁复,步影如幻,刚柔并济。

皇上已经有些扛不住,被逼的连连后退。

苏洵借力跃至半空如白鹤亮翅般双手举剑对准左肩刺下。

噗的一声闷响,鲜血四溅,沾了鲜血的龙泉宝剑扬起落在一旁的青石阶上,清脆的碰撞声。

苏洵这一剑刺穿了他的左肩。

“这一剑,是替安西侯府上上下下百号人向你讨回来的。”

苏洵侧过脸不愿看他,嗖的一声将长剑拔出,仍在地上,转身对后面目瞪口呆的一干人道:“押下去,等惠王殿下处置。”

“是。”

身后传来很轻很熟悉的一道声音。

“阿洵,我还是输给你了。”

低低的笑声。

“阿疏,她在冷凝宫,快去。”

苏洵眼圈微红,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人上来要替他包扎伤口,他摆摆手推辞开,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越往里走,越显孤寂,路上只有寥寥几个慌慌张张逃路的人。

苏洵翻身下马,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他急切的眼眸。

他从马背上取下紫金绣丝为底的包袱挎上左肩,踏过血流成河的台阶,往宫殿深处走去。

逮到一个太监,他问道:“冷凝宫在哪儿?”

那个小太监被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结结巴巴指了一个方向,苏洵松开他的衣襟,眼里多了份期冀往那个方向迎风跑去。

阿疏——

我的阿疏——

我终于要见到你了。

苏洵咧嘴一笑,烈火将他的眼眸照的愈发明亮,像十五岁时他眼里落了星辰的他。

那时他刚去了榕楼,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整个人颓废绝望,是那个黑衣冷眸的女子走向他,朝他伸出了手掌。

她对他严格,每日逼他去做许多艰难的功课,外人都说她是个女修罗,可是苏洵从来不讨厌她,他甚至希望阿疏对他更严格一些。

至少也是有人还管着他,关心着他。

他第一次发烧,烧的不省人事,阿疏连日连夜的陪着他,给他唱江南的歌谣,擦干他眼角流下的眼泪。

他吃不惯榕楼里偏咸的饭菜,阿疏便偷偷去请教别人然后亲手做饭菜给他。

笨手笨脚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被油溅到时她会尖叫一声往后躲,被油烟呛到的她会眼睛酸涩。

在饭桌上故作不在意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温暖好笑。

其实——阿疏做的饭菜还是没有江南的口味,可是他从来没说出半个字。

苏洵越过几层台阶跑进冷凝宫里,这里很安静,安静的不像话,没有一点生人的气息。

他放慢脚步,查看四周跨过那道门槛,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忽明忽暗,还有火炉里还未燃尽的火炭,淡淡的檀香味缭绕。

“阿疏?”

苏洵试探性的开口,他心头狂跳,不安的预感浮现让他握住青龙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泛白。

没有人回应他,他屏住呼吸往里走,走进了里屋,瞳孔紧缩。

他的阿疏躺在地上,狐白裘铺散开,如同雪白的蝴蝶,女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安安静静的合上双眼,她的脚边还有一杯倾倒的夜光杯,边上是一个酒罐子,清澈醇香的酒水汩汩流出。

是梨花酒的香气。

“阿疏——”苏洵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他脚步不稳往前走了两步。

“阿疏——我的阿疏——”

他走到那副身子前,双腿噗通跪倒,两颗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女子煞白的面容上。

苏洵颤抖着伸出双手,触碰她的面颊。

“我叫阿疏,找我报仇,那得看你能不能打过我。”

“苏洵,我自小就没人疼的。”

“苏洵,你尝尝,这些饭菜合不合口。”

“苏洵,谢谢你,我终于看到一场大雪了。”

“苏洵,你还有我呢。”

最后,身穿火红嫁衣,眼眸冰冷绝望的女子望着她,沉静的说:“苏洵,我来带你回家。”

苏洵伸手将阿疏紧紧拥入怀中,双肩剧烈的颤抖,绝望的嘶喊着,热泪滚滚落下浸透了他的衣襟。

“阿疏,我来带你回家。”他喑哑着嗓子说道,说给他怀里的女子。

可是——这世上再没有那个面容绝美,却会对他温暖笑着的女子来回抱住他了。

他的阿疏——喝了他的梨花酒。

他的阿疏——再也回不来了。

“苏洵哥哥!”

从墙角走出一道女子纤细的身形,昭玉公主泪痕斑斑的盯着他:“苏洵哥哥,你要去哪里。”

苏洵抱着怀里的女子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昭玉公主往前拽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问道:“苏洵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不要抛下昭玉,苏洵哥哥——”

苏洵用力甩开她纠缠的手臂,眼里血丝密布,坚定的往前走着。

左肩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鲜血喷薄而出,他眼里微微惊愕回身一看,昭玉公主手里还握着把匕首,刀锋处血珠滴落。

“苏洵哥哥,昭玉陪着你三年了,可是——只有这样你才愿意听我说一次话吗?”

昭玉泪水决堤,目光看向苏洵的左肩,那里是她留下的伤口。

“不,我怎么会伤害了你——”

她面色惊恐的将匕首扔下,往前双手摸上左肩,鲜血染上了纤细青葱般的手指。

苏洵咬牙将她一把推开,伸手钳制住她的下颌,眼神嗜血,恶狠狠问道:“是谁害死了阿疏!你说是谁!”

昭玉泪眼模糊的看着他,连挣扎都没有,眼神竟然出乎的平静:“我不知道,昨晚我来找她,她让我去挖梨花酒,她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喝一口你家后院埋下的梨花酒,我就去做了,拿来给她。”

“然后,她喝完一杯之后竟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接着她就倒在了地上,我吓坏了,就缩在角落里不敢动——”

“安西侯府后院的海棠树下埋着一壶梨花酒,求公主派人挖出来,我只要喝一口就好,剩下的都可以给公主——”

“只要一口,我就心满意足了。望公主成全。”

阿疏本就身体衰弱,不能再饮酒,可她还是喝了,带着微笑饮下了那杯梨花酒。

她倒下的一瞬间,阖上眼前仿佛看到了穿着红衣气质绝伦的翩翩少年朝她慢慢走了过来,眉目温柔的不像话,眼里仿佛藏了星星那样明亮干净。

他对她温柔的笑着,说:“阿疏,喝完这杯梨花酒,你便是我的妻了。”

苏洵松开了手,失魂落魄的抱着怀里渐渐冰凉的躯体走出了寂静的冷凝宫。

昭玉公主软倒在地上,低低的笑了,笑得凄凉绝望,她泪眼模糊的抽了抽鼻子,伸出手指勾住扔在一边的匕首,紧紧握住,扬起手臂对准心口。

朱漆色的大门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慢慢合上,将那些尘封在史书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故事掩埋,任由时光岁月对它风吹雨打雕琢成另一番故事。

新皇登基,苏洵拜为上卿。

那一日,洛阳城又下起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挂满了枝头。

略微破旧的侯爷府后院,身穿一袭降红色的黑边锦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的少年静静的坐在台阶上,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位女子,正红色的缎子,凤仙领,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衣襟边绣上文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滚边寸长的金丝缀,裙摆摇曳三尺有余。

雪花洋洋洒洒落下,少年哈了口气,拂去女子发间落下的雪花,眉眼里温柔的不像话,眼里仿佛藏了星星般明亮干净。

他另只手端起合巹杯抬起下颌一饮而尽,眼里盈上水光,低头对阿疏温柔的笑了笑,说道:“阿疏,喝完这杯梨花酒,你便是我的妻了。”

雪花纷纷,积雪三尺,朦胧中似乎有一道空灵的声音自远处悠悠传来。

轻轻的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