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树枝萧瑟。
风眠在门前的台阶上屈膝坐下,手里还擦拭着他的长剑,屋里没有半声动静。
距离他把阿疏从乱坟岗带回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时辰,如今已经深夜,他放心不下,干脆就在门外打起了地铺。
忽然木门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回头一看,是阿疏。
阿疏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面色冷淡,眼睛红肿着,看到他便抬起脚步走到他身前。
风眠下意识站了起来,她在他跟前停了下来,声音颤抖。
“我要去地牢。”
“不行。”风眠斩钉截铁地拒绝。
“地牢是你看守的,你一定有办法。”阿疏抬起眼,眼神痛楚地望着他。
“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小五,难道连苏洵也要没了吗?”
距离执行还有两天,她若是再不行动,苏洵就会被扔到血坛里祭祀给千年血蟒。
她怎么能亲眼看着苏洵死去。
“阿疏,你现在再去地牢,被门主知道了,一定会没命的。”
阿疏狠了狠面色,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我现在没有了武功,我真的不想他死,风眠,就当我求你,让我去一次吧。”
阿疏瘦弱的双肩在微微颤抖,抬起下颌眼里都是乞求。
风眠的实现与她在半空中交汇,心里宛若被针刺痛。
“好,我带你去。”
阿疏带着几分苦楚的笑了,低下头:“风眠,谢谢你,对不起。”
阴冷血腥味极浓的地牢里,苏洵被关押在最坚固的那一间,墙壁是半透的玄铁打造,密不透风。
阿疏双手抚上墙壁,静静地看着里面躺在蒲草上的少年。
苏洵衣裳破碎,眼底发青,只有胸膛处还在微弱的起伏。
“我想进去。”
“你进不去,我也进不去。”
阿疏垂下眼眸,低声问:“那他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不见。”
“好,我知道了。”
下一秒,风眠看到阿疏咬破了自己的右手中指,滴落着鲜血的指腹贴上半透明的墙壁。
阿疏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指在墙壁上书写下一行小字,鲜血顺着光滑的墙壁下滑,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布满痛楚的眼眸怔了怔,又咬破了另一根手指,继续贴了上去,一笔一划,写下那行字。
躺着的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透亮的眼眸略带惊愕的看着外头的阿疏。
阿疏对上他的视线,眼里先是一阵惊愕,渐渐转化成氤氲一片,滚烫的泪水哗然落下。
这是她的苏洵,这是苏洵的眼神!
苏洵回来了!
阿疏欣喜地望着他,用力拍了拍墙壁,张了张嘴。
可苏洵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他眼里也渐渐起了湿意,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瘦弱单薄的身形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他深情又难过地望着她,步履蹒跚着朝她走来。
“不好。”风眠忽然一声低喝,拽着阿疏的手腕将她往里头深处拉过去,衣袖擦去那一行用鲜血写完的字迹。
苏洵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眸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低眸苦涩地笑了笑,幸好那行字他看到了。
苏洵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阿疏被风眠强硬的带回了清风阁。
房门和窗户都被锁死,风眠拿着钥匙,在门外低声说:“阿疏,两日后我会放你出来。”
阿疏没有应他,她目光呆滞地坐在软榻上,眼前的桌案左下角还镌刻着一个清秀的小楷字体。
是一个洵字。
是很早以前,苏洵刚搬进了清风阁时,她用匕首在桌案上刻下的。
她开始并不识字,苏洵是书香世家,便耐着性子教她。
阿疏教苏洵武功,苏洵便教她识字辞赋。
洵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可是清风阁没有笔墨纸砚,只有雕刻精致的冷兵器,她便用匕首在桌案上刻字。
被苏洵看到了还被他说了一通,最后她托人从城里带回来一大箱的笔墨纸砚,各种狼毫笔和宣纸,耗费了她半年的俸禄,若不是风眠接济她,怕是要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阿疏在人前总是冷冰冰雷厉风行,可一到苏洵面前就格外倔强不服输,短短半年,她就吃透了一本《诗经》。
苏洵难得勾起嘴角夸她一句聪慧,阿疏抿着嘴执着狼毫笔宣纸上再扭动手腕,洋洋洒洒写下一行字——妙笔生花。
曾经也是有一段愉快的时光。
阿疏伸手抚摩这个洵字,眼里寒芒渐露。
明日是初五,媚姬在临死前挂在嘴边的话一定有她的用处。
初五,门主,血蟒。
阿疏细细想了片刻心里就有了推断,她走到门边看到院子里只有几个人把手,便退到屏风后,在屋里角落中,掀开一块石板,里面俨然是一个小暗格,里头放着一个小匣子。
她屏住呼吸将小匣子拿了下来,打开了锁扣。
第二日清晨,风眠拎着食盒走到清风阁,阁里戒备森严,他问了守在院口的人几句话,便径直走到了房门前。
里头没有什么声响,他贴着门扉,伸手欲敲了敲门,在半空中停住,渐渐将右手垂了下来。
“阿疏,今日是第五日了,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我并不后悔将你锁在这里。”
风眠说完这段话,里头还是没人应他,他心头莫名有些慌乱,忙将食盒给一旁的侍卫,急匆匆掏出钥匙解了门上的枷锁。
房间里哪还有半个她的人影,连床褥也是干净整洁的铺在那儿。
风眠心头仿佛压上一块石头,渐渐沉了下去,按住门扉的右手发凉。
阿疏怎么出去的?
她会去哪儿?
风眠猛地抬起头,转身跑出清风阁。
等他赶到了阁楼里,阁楼房门大敞,地上雕刻品,瓷盘,花瓶等七零八碎,青花瓷片上滑下一滴滴鲜红的血珠,衬得清雅恬淡的青花分外妖娆。
这一幕灼烧了风眠的双眼,他嘴唇微微颤抖,身形僵硬在原地。
看来,阿疏真的来了这。
“砰!”又是一声瓷器摔在地上的嘈杂声响,风眠回神拔出腰间佩剑冲了进去。
偌大阴暗的厢房里,屏风掀翻在地,地上东西零零散散。
门主长发散开,双眼迸出嗜血的光芒,墨黑绣着山水的长袍大敞开,如灌了风般膨胀扬起。
风眠看过去,不远处趴着一道纤细的身形。
阿疏万万没想到,今日正是门主遭受反噬的时候,她竟然还是败了。
她咬住下唇,眼底隐隐一片水光,咽喉处血腥气涌上,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咽喉泛甜。
“你说,你是怎么又打通了任督二脉,还重新得回了武功?”
门主此时伤的也不轻,只是多年的积累让他没有那么快就倒下。
阿疏是被他亲手废了武功,封印了任督二脉,可是——刚才她的身手竟然比之前还好上几分。
阿疏咧开嘴一笑,扶着扎入地面的长剑站起了身子:“呵,你说这榕楼谁会帮我。”
她斜眼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风眠,门主察觉到微眯起双眼,一阵凌厉的风呼啸而过,已然到了风眠身前。
“是你——救了她?”
风眠没想到在最后一刻,阿疏竟然会将他拖下水,他露出痛楚的眼神望过去,阿疏抚着胸口眼神悲戚地回望着他。
如今靠着她一个人,是绝对取不了门主的性命,可加上风眠结局也许就有逆转。
她自问向来不是什么冰心一片的人,她更冷酷更无情,一次次利用风眠将事情按照她所想的发展。
风眠琢磨透阿疏的心思,垂眸悲怆一笑,抬起头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
门主本就疑心,手掌渐渐升起一团蓝绿色火焰,做足了架势要取风眠的性命。
“风眠!”阿疏大叫一声,提着剑赶过来,还未赶到,一道鲜血喷溅在脸上,风眠拔剑扬起,脚尖轻点,在门主的胳膊上划下一道伤口。
风眠退到阿疏身旁,两人又像以往那般并肩作战,只是如今他们的对手换成了门主。
“阿疏,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吗?”
风眠终是抑制不住满心的悲凉,一字一句如同扎在胸口的利剑。
他用尽了生命保护的女孩,竟然一次一次将他逼到了尽头。
阿疏避开他的眼神,提着剑缓了几口气冲了上去。
不知打斗了多少回合,两人渐渐位于上风,门主吐了口血,退到了一旁,掩着嘴自嘲道:“不愧是榕楼培养出的双壁,只可惜——”
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疏与风眠站在几米处,攥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
三声掌声,忽然从门外冲进来十几位黑衣装扮的男子,个个亮出手中的长刀长剑,将阿疏与风眠团团围住。
阿疏心头慌乱,与风眠往后退了几步。
“我早就做了准备。”门主哈哈放肆笑了几声,一笑就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皱起了眉头。
阿疏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布局今日的这一场大战,却万万没想到还是算漏了一卦。
“风眠,对不住。”她心如死灰。
风眠偏过头冲着她微微笑,那笑里几分苍凉:“来世,不要再遇到苏洵了。”
阿疏被捆绑了起来,手上拷上了玄铁所制的枷锁,她喘着气被几个人压了过来,门主抚着胸口坐在软塌上,鲜血汩汩而流,渗透了他的半边衣袖。
“跪下!”
阿疏不跪,双膝被人用力一踹扑通跪在了地上,满头黑发凌乱的垂落下来。
“阿疏,你和你妹妹可真像。”
门主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阿疏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斥着血丝,狠狠瞪着他。
门主从桌案的暗格里取出一样东西在手里细细抚摸。
阿疏双眼赫然瞪大,他手里拿着的,是小五的红色软鞭。
是小五的红鞭!
“那日,媚姬也像你现在这样跪在我的面前,我问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一声不吭。”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娇嫩似水的媚姬还有那么倔犟的一面。”
门主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回**在这厢房里有几分阴冷。
“我那样喜欢她宠爱她,她却对我心怀了秘密。”
门主起身将红鞭松开,粗糙宽厚的右手抚上鞭上细细的花纹,眼底竟然有一分悲凉和寂寞,“我用这根红鞭结束了她,她一直在哭,却没有求我。”
“后来,再也没有媚姬了。”门主眼眶发红的盯着阿疏,踉跄着走到她面前,用红鞭抬起她的下颌,发疯了般喃喃道:“她一定很寂寞,黄泉没有我,那你——就下去陪她吧。”
阿疏低着头,眼底微湿,她攥紧手,满腔恨意化作她撕心裂肺的嚎叫:“是你杀了小五!是你杀了小五!”
几声咆哮后,阿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我无法替小五报仇。”
“我没有杀她!是她先背叛了我!”门主冲她吼道,“是她先背叛了我。”
“所以,你去陪她吧。哈哈哈……”
门主笑得几乎癫狂,手举高扬起长鞭,一鞭落下,没有皮开肉绽。
阿疏微微睁开眼,她瞳孔一点点紧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挡在身前的人,周围的暗卫都围了上来,寒光流动。
苏洵一袭雪白华服挡在她身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红色软鞭,嘴角是意味不明的笑。
门主惊愕:“苏洵?!”
苏洵手指一折,那根软鞭竟直接断成了两段,他回身与阿疏的视线汇上。
阿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手上的枷锁也被掰开,苏洵扶着她站了起来。
“今日,是天下第一楼没落之日。”他勾起嘴角,眼里又是深渊般的黑沉。
一片空寂之中,大批半甲侍卫冲进阁楼,秩序分明的将阁楼里团团围住。
刀光剑影里,苏洵将阿疏抱住退到阁楼外的走廊里。
他握着还在发愣的阿疏的双手,另只手解开身上的锦衣外袍,给她披上。
“瞒着你是我的不对。”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苏洵眼神坚定地望着她,俯身轻轻拥住她,阿疏觉得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了。
很快,那股暖意渐渐淡去。
“等我。”他话刚落,反手拔出背后的长剑,冲进已乱作一团的阁楼里。
今日——是天下第一楼的隐没之日。
阿疏抓紧衣襟,轻咳了两声,靠着走廊上的圆柱,眼神复杂的往里张望。
那抹白色的身形矫若游龙,如行云流水般穿梭自如,每一刀划过,见血封喉。
阿疏却没有半分高兴,她凝望着眼前的画面,心里一点点悲凉下来。
苏洵——你为什么——要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