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脱吧。”

时章挽着袖子,听到宋拂之这话,直接愣住了。

宋拂之在水里动了动,耳根一点点红起来,有些不自在。

他好像总是这样,脑袋一热就会说出一些不符合形象的话,说完之后又会后悔,会打退堂鼓。

可是时章从没让他有过后悔的机会。

“宋老师在邀请我一起洗澡吗?”

时教授每次都可以用最正经的语气,问出最直白的话。

宋拂之又往水里沉了一点,盯着眼前的浅蓝色泡泡,没抬头看时章。

保持着这个姿势,宋拂之对着泡沫说:“每次泡澡的用水量太大,两个人分两次泡太浪费水了。”

两位老师都很有环保意识,时章点点头说:“有道理。”

继而语气稍转,时章说:“我今天本来打算去你那边冲澡的。”

宋拂之问:“你现在还打算去吗?”

此刻宋老师泡在绵软的泡沫中,水位刚好淹没胸膛,肤色是那种健康的白,锁骨非常漂亮,从脖颈到肩胛,拉出一道优雅的线条,喉结缓慢地滑动,男人味很足。

由于浴室里的高温,宋拂之的嘴唇显得红润,头发也微湿地搭在耳侧。

如果宋拂之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就绝对不会向时章问出“你现在还打不打算去隔壁冲凉”这个问题。

因为时章百分之三百的不可能去。

时章往前走了几步,衣冠齐楚地站到浴缸旁边,低着头俯视宋拂之。

“宋老师要我在这里脱衣服,那你就要看清楚。”

宋拂之仰着头,他笑了笑,眼皮叠出很好看的一道褶:“你脱吧。”

时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微低下头,从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开始,一颗一颗,缓慢地推出来,衣领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敞开。

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里面包裹着的结实躯体反差太强烈。时章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也毫无夸张的表演意味,只是站着脱去衣衫。

但姿势有多平常,他现在做起来就有多不平常。

像在循序渐进地拆开一个礼物,像蛰伏的肉食动物逐渐褪去温驯的伪装。

时章展开双臂,把衬衫从一只手腕上拽下来,清晰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紧绷又放松。

宋拂之不动声色地往后靠,让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默默地呼出了一口气。

脱下来的衬衫时章也没有乱扔,他甚至叠整齐了,才放进洗衣篮里。

宋拂之笑了笑:“教授讲究。”

“习惯了。”时章没停顿,伸手开始解皮带。

他单手握着金属皮带头,神色淡然地往外一抽。

宋拂之眼皮一热,还是在瞬间移开了目光,阖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时章的低笑:“不是说了要你看清楚的吗。”

宋拂之很没出息地闭着眼:“我没说过。”

“不打算睁眼?”时章的声音更近了一些,宋拂之能听清他的呼吸,还有淡淡的笑意。

宋拂之模糊地命令:“快点。”

末了又欲盖弥彰地加了句:“非礼勿视。”

时章低低地笑了。

宋拂之还没来得及为这声短促低沉的笑动心,就感到身前的水波晃动,声响清脆。

是时章跨进了浴缸。

水位明显地上涨了些,宋拂之感到脑袋被一只手按住,在他头发上揉了揉。

“还不睁开?”

宋拂之睁开眼睛,只见时章泡在他对面,泡沫漫过他的锁骨。

时章有点想笑:“怎么这么……害羞啊,宋老师。”

宋拂之抿抿唇:“我这是尊重你。”

“不怕。”时章淡笑地说,“没什么可怕的。”

宋拂之静了静,突然开始思考时章这句话的内在含义。

上次帐篷里两人分不出什么高低上下。

再往前追溯一段时间,他们正式讨论这个问题,好像还是在新婚后不久。

那时他们的态度都很模糊,宋拂之没把自己的喜好说透,时教授看起来也没有很清晰的倾向性。

带上这个思路之后,宋拂之再听时章这句话就能听出点意思来了。

宋拂之脑袋里思考着乱七八糟的内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其实很严肃。

时章看了他一会儿,以为宋拂之在想今天不开心的事情,温声问:“我帮你洗头?”

宋拂之回过神,“嗯”了一声。

“你转过去。”时章说。

宋拂之在水里转了个圈儿,变成了背对着时章。

时章从旁边取了些洗发露,在手心里揉开,打到泡沫绵密,才抹上了宋拂之的发顶。

宋拂之的后颈很好看,背肌线条饱满而不夸张,微低着头的时候突出一点点颈椎骨,让人想要在上面留下印记。

双手在头皮上游走,宋拂之闭着眼享受,笑道:“时教授,你是不是师从过哪位托尼?手法很专业嘛。”

时章看着他的后背线条,手上又稍稍用力两分,笑着问:“客人觉得力度怎么样?”

“很好。”宋拂之点点头,“感觉都摁在穴位上,很减压。”

时章顺着提起话题:“最近压力大?”

宋拂之呼了一口气,肩膀上的力气卸下几分。

“也不能说是压力,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章靠近了一些,揉着宋拂之头顶:“想聊聊吗?”

宋拂之沉默了一会儿,转了个方向,双手搭到浴缸边缘,看着时章笑了笑:“想听吗?蛮无聊的。”

时章取了花洒下来,试了试水温,替宋拂之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听的。”

大概是因为两人在浴缸中**相对,卸去了人类所有的装扮,很纯粹,很坦然,宋拂之此刻觉得很安全。

身边是自己的丈夫,他总有一颗善于理解他人的心,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宋拂之把下巴搁到手臂上,看着前方说:“我带的这一届学生比以往带的任何一届都要活泼,他们很有创造力,也很有班级凝聚力,是那种会玩也会学的孩子,其实不怎么需要人监督,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能对自己负责。”

时章“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但我对学生一直都挺严的,班规要严格遵守,不遵守我就会生气。说得难听点,我有点儿刻板了。”

时章拨了拨他的头发,笑着:“班规当然要遵守,难不成是用来打破的?”

“话是这样说。”宋拂之笑了笑,“但是我们学校很多别的老师都和学生关系不错,他们上课该严格还是会严格,但下课之后也能和学生说说笑笑——这我做不到。”

时章一脸理所当然的:“老师当然要严肃,又不是和学生讲相声的。”

宋拂之问:“时教授平时是怎样的?”

“大学老师和高中老师又很不一样了。”

时章也和宋拂之一样,趴到了浴缸边缘,他们俩并着排聊天,像课间休息趴在栏杆上讲话的高中生。

“大学课堂人太多,教授也只管教知识,学不学全靠他们自己。但是高中生都还没成年呢,很多行为还是需要老师去引导去纠正。如果没有老师的严格指教的话……很多孩子可能这辈子就废了。”

时章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低,似乎含着很满的情绪。

这个差异宋拂之是认同的,他点点头。

时章继续道:“所以我个人总是觉得,高中老师比大学教授难当。大学老师只管教书,但高中老师还要育人。”

时章说着,侧头靠近宋拂之,在他侧脸落下一吻。

“我看到运动会上,你们班的孩子都很喜欢你。孩子们的眼神和语气是骗不了人的——宋老师,你做得很棒了,真的很好。”

吻完,时章没有立刻离远,反而倾了倾身,张开双臂抱住了宋拂之,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很诚恳。

“宋老师别对自己太严格了,这样很累……我很心疼。”

宋拂之愣了愣,心跳突然变得快。

从前,考上好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们,对宋拂之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谢”,别的任课老师对宋老师的评价多半是“教学水平很高”,帮学校取得好成绩之后,领导也会夸奖他,说宋拂之会教书。

但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纯粹炽热的语气,单纯地向宋拂之表达肯定。

也没有人跟他说,你很辛苦,我很心疼。

时章说,宋老师,你真的很棒。

宋拂之没来由地有点眼热:“是吗。”

“别对自己要求太高。”时章捏了捏他的肩膀,“放松一些。”

宋拂之顺势靠到时章的臂弯里,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臂。

这样聊天很舒服,对方和你职业相仿,很快就能懂你的感受,他也完全明白你辛苦工作的意义。

所以宋拂之全然地放松了,看着时章说:“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班上那些学生。他们很会玩,生活多姿多彩,也很勇敢。”

他有点自嘲地说:“老大叔很羡慕。”

时章从胸腔闷出两声笑:“本老大叔已经玩不动了……我也只能羡慕他们那些年轻人。”

“这就是小孩儿嘛,什么都要尝试,年轻人是这样的,浑身使不完的劲。”

宋拂之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如果我说,我小时候也没尝试过呢,我小时候就跟个老大叔一样了,上学下课写作业,生活很无聊。”

时章“唔”了一声,很快回答道:“你喜欢什么?那就从现在开始尝试吧。”

宋拂之没想到时章回答得这么自然。

“这么容易吗?”宋拂之笑着问,有点试探性的,“如果我喜欢的东西很幼稚呢,和班里的小孩喜欢的差不多。”

时章哈哈笑了会儿,说:“小孩喜欢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幼稚的东西,可能是很年轻化的,很有趣的。”

“这说明宋老师的心态很年轻。”时章顶了顶宋拂之的额头。

宋拂之也跟着笑了,语气轻轻:“可是我都三十多岁了……”

“一点都不老。”时章捏了捏宋拂之的耳垂,满意地看到他浑身一颤。

“哎,等等。”

时章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撑着浴缸起来了些,露出大片山峦般的紧实背肌。

他伸长手臂,从浴缸前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堆东西。

宋拂之看着他挂满水珠的男性躯体,像神话里的海神。

刚才平静下去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然而等他看清楚时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宋拂之扑哧一下直接笑了。

时章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网眼兜,里面居然装着一堆洗澡玩具!

什么小黄鸭,小海星,小海豹,小金鱼……

宋拂之目瞪口呆地看着时章一个个地把它们从兜兜里拿出来,再一个个地放进浴缸里。

塑料小动物们漂在浅蓝的泡泡里,很快就漂满了一个浴缸。

绝了,真他妈的绝了。

“教授啊,教授。你买的?”

看着把他们两个大男人环绕住的鸭鸭豹豹鱼鱼们,宋拂之有点麻了。

时章笑着“啊”了一声:“是我买的,惊讶吧?”

“哈哈哈哈哈。”

宋拂之发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豪放的一个大笑。

“你要笑死我了……时章。”

时章说:“我从小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大大的浴缸,然后买一大堆属于自己的玩具,一边泡澡一边和它们玩,这样一个人泡澡也不会无聊。”

现在气氛太好,时章便没说。

小时候家里没人理他,也没人给他买玩具,时章最羡慕的就是公共游泳池里那个拿着塑料小黄鸭玩儿的孩子,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陪他玩得那么开心。

所以时章有钱之后就自己买了,虽说真不一定每次洗澡都要拿出来玩儿,但家里总会放一袋塑料小动物。

“难怪你之前泡澡泡了那么久。”宋拂之笑得脑壳痛。

时章也跟着他笑:“幼稚吗?”

宋拂之扶额点点头:“真的很幼稚啊你。”

两个三十多的大男人在浴缸里玩塑料小鸭,谁看了不说声幼稚啊?

“所以啊——每个人都有幼稚的一面,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被年龄拘束呢。”时章说。

“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想做的这件事,是你喜欢的、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宋拂之看着时章,逐渐懂了他的意思,缓缓地点了点头,笑意淡了些。

“其实我从小就想了,但我直到今天都没有敢尝试过。”

“那就去做,做了才不会后悔。”时章语气温和,却也很坚定,能给人很多力量。

“只要是你喜欢的,那就是有意义的,没人可以对你指手画脚。”

宋拂之压着心绪,轻轻拨弄一只游过眼前的小海豹,问:“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没必要。”时章摇了摇头。

“但如果你觉得我可以帮到你,一定要找我。”

宋拂之随便想了想,请教植物学教授关于cosplay的事情,这场面肯定很滑稽。

“谢谢。”宋拂之由衷地说。

时章好像一潭深厚的水域,不问来由,不问因果,只是宽厚地托起宋拂之这片小舟。

*

一个澡洗了很久,幸好豪华浴缸有恒温功能,水一直很舒服。

浑身泡沫呆久了也不舒服,宋拂之说:“冲掉吧。”

“嗯。”时章答应了,身子却没动。

他看着宋拂之,问:“一起?”

他们俩在浴缸里泡了这么久,最近的距离不过一个亲吻和一个拥抱。

但如果现在还说要分开冲澡,那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宋拂之记得时教授教过的东西,按了面板上的一个开关,浴缸自动往下排水。

头顶的花洒也打开了,雨幕般的水花洒下来,淋着两人的身子。

浴缸里的水位哗啦啦地往下褪,小动物们在湍急的水域里打转,头顶的水迅速带走身上的泡沫。

水流带走了胸中的郁结,却也带走了方才所有的含蓄与遮掩,让两人无所遁形。

耳边水声轰鸣,宋拂之在水花中闭着眼,水滴从他的睫毛落下去。

时章的声音近在咫尺,蒙着一层水雾:“还不敢睁眼?”

宋拂之睁开眼,入目便是时章的胸膛,水顺着弧度往下滑,滑入宋拂之不敢细看的深处。

“现在觉得心情好些了吗?”时章问。

宋拂之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了。”

时章用指腹,轻轻蹭过宋拂之眼底:“可是你看着还是很累。”

“需要充充电。”

宋拂之笑着没说话,任由时章靠近他,扶住了他的腰,然后微微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如果说帐篷那夜还留有些许朦胧,今晚便是太不一样了。

宋拂之的手从时章肩上滑了下去。

时章却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腕,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度推着宋拂之,让他坐到了浴缸连着的台面上。

他温声提醒道:“今天在家。”

-

浴室里一定是温度太高,缺氧。

在缓缓蒸腾的雾气中,宋拂之半阖着眸子,回想时章方才和他谈论的一切。

时章那么自然地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又用那么自然的方式让他说出了困境。甚至给足了尊重,没有追问宋拂之具体是想做什么,只是用塑料小鸭鼓励他,给他勇气。

说实话,在宋拂之这么久的生命里,其实并没有人给予过他这样细腻的开导与包容。

宋拂之小时候够乖,一个“乖”足以在父母面前掩盖很多问题。

父母忙,他少年时期也曾遇到过不少心情不好的事,但他都在自己的排解中度过了。

他不习惯求助于别人,也不喜欢敞开心扉,但在时章面前,他做到了。

时章好像补足了他童年缺失的一小块东西,那就是来自亲人的最妥帖细腻的理解和关怀。

宋拂之笑了笑,觉得很神奇。

时章中途停了一下,从下往上伸长手臂,宽慰道:“在家里,没事。”

宋拂之闭着眼仰头。

他想,是的,时章总是用这样包容的姿态接住他,即使看上去姿态低微,但时章甘之如饴。

“你呢。”宋拂之微微拧着眉。

时章温声说:“……我不忍心,太累了。明天还要去学校。”

宋拂之看见时章的迟疑,眨眨眼,轻轻拉住时章的手腕,把它搭上了自己后腰。

时章立刻懂了,五指应激地往宋拂之身上一扣,又瞬间松开。

他声音哑了一层:“你确定吗?”

宋拂之点了点头。

时章认真地看着宋拂之的眼睛,没从中发现什么勉强,算是放下心来。

-

浴缸底部铺着一层薄薄的水,彩色的小动物们慢悠悠地游弋。

“……操。”

宋拂之看着浴缸,笑着骂了一声。

时章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微微上扬的一个疑问音。

宋拂之闭了闭眼,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你的小海豹和小黄鸭……对不起。”

时章呆了几秒,埋在宋拂之肩上笑了,胸腔震动,笑声低磁。

“等下再和它们一起洗个澡。”

“太不尊重小动物了。”宋拂之有点崩溃。

这次洗澡非常快,一半时间都在洗塑胶小鸭。

宋拂之把那些**拭去,洗干净一只还要说一声对不起。

实在是太可爱了,时章忍不住笑:“要道歉也是我们一起道,我们都是凶手。”

宋拂之把手里圆圆的小海豹塞进时章手里:“那你快道。”

今天躺进被窝里时,宋拂之有种久违的放松感。

唯独双腿皮肤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睡裤笼着,不舒服。

时章又收拾了会儿浴室才来,他看到宋拂之在**翻来覆去,直接绕到了宋拂之这一侧的床边。

“不舒服?”时章问。

宋拂之微微抬头,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又躺下了。

“抱歉。”时章撑着床面,一手轻柔地掀开宋拂之身上的被子:“我看看。”

宋拂之立刻收拢双膝:“没关系,我皮糙。”

时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宋拂之微微起身一看,自己也愣了。

红了一片。

时章:“那天腰撞在桌上都没青,现在怎么回事?”

宋拂之拽着时章的胳膊让他上床:“别说了。”

时章笑着坐上床,宋拂之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橡皮小黄鸭。

在宋拂之讶异的目光中,时章把小鸭子放到了宋拂之床头。

“送我的吗。”宋拂之问。

时章认真道:“陪你的。”

宋拂之想问这有什么好陪的,但是时章把他揽进怀里,温柔地一下下梳着他的头发。

就这么一会儿,宋拂之就觉得困了。

是那种压力全都释放了、终于可以安心好好休息的幸福的困倦感。

“我想睡了。”

宋拂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快闭上了。

时章笑着嗯了一声。

在缓慢坠入梦乡的时刻,宋拂之听到时章低沉的声音,他在他耳边说——

“希望拂之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拘无束,逍遥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