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原谅她◎

虞子钰单骑独行, 一路往大道直行。

生怕遇着歹人,她一直刀剑不离身,还在中途小镇采备一副弯弓和几支利箭。白日行路, 夜间逢遇野坟了, 撑起帐篷依坟露宿。

又走了十余日。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册子算了算, 时至今日, 她离家已有四十八日。一路走来自然是挂念家人,但并未多有寂寥孤独。

反而眼界开阔许多,见过以前从未见过的奇景, 遇到众多陌生面庞, 有好心送她吃食的善人, 也有图谋不轨的恶徒。

遇着善人了,她也不白拿人家的东西, 皆与银两购之。

遇着面色不善尾随她的歹人, 不等人家上前行凶, 她率先撑起一黑布绣旗,旗上绣有狰狞扭曲的黑白无常。

这旗是她在路途中与一神婆买的。

也不是她开口买,是神婆强卖给她。不仅是鬼旗,神婆还要哄她买了不少纸钱、黄香、三角铃铛, 甚至——还有一口棺材。

虞子钰被神婆强塞了一堆东西,抱都抱不下。

也怪她也拒绝不了神婆的强买强卖, 这些驱鬼召神的物件向来都是她的最爱, 平日在街上见着了都走不动道,必定要买一堆回去搁屋里吃灰。

她收好鬼旗、纸钱、黄香、三角铃铛等,看着那口大棺材, 实在是拿不了了便要拒绝。

神婆拉着她不放, 说自己可以把棺材改小, 改轻薄些。信誓旦旦跟她说,只要她带上这口棺材上路,所有恶鬼妖魔都不敢近身。

在神婆的七寸不烂之舌下。

虞子钰只得坐在村口,一只手半托着下巴,看神婆提起斧头、锯子、锥子轮番上阵。最后将大棺材,改造成两口木匣子似的轻薄小棺材。

虞子钰以五两银子买下两口小棺材,神婆殷勤帮她把马褡子里的东西,都移装到棺材里。又帮她抱起棺材,分别绑在马身两侧。

两眼笑眯眯道:“你看,跟两个小箱子似的,多方便你装东西啊。”

虞子钰点头赞同,觉得神婆不愧是神婆。说话好听,手艺精巧,乃吾辈之楷模,当向她多多学习。

此般,她带上自己的两匹马离开。

遇到歹徒了,便撑起鬼旗,摇晃三角铃铛,自己先下马同人家搭话,问道:“鄯城如何走?”

歹徒迟疑不定:“你去鄯城做什么?”

虞子钰指了指身后马背的两口小棺材:“我是湘西来的赶尸人,要将尸体赶往鄯城去。”

歹徒看她举着的鬼旗,马背上的两口小棺材,还有她撒了一路的纸钱,禁不住后脊发凉冷汗连连,给她指了路遂落荒而逃。

如此一路走来相安无事,路途平坦。

走到第五十七天时,终于来到鄯城,鄯城已经地处乌斯藏。这里的民众九成以上都是藏民,面盘两颊晒得红彤彤的,走在街上也都穿藏袍。

虞子钰在进城前收好鬼旗,用一方黑布裹住马背上的两口小棺材。

现在已经快六月份了,可鄯城这个地方还是很凉,尤其是早晚更甚。虞子钰这一路来又没备有厚衣物,全靠一身正气挺过来。

进城后,先找饭馆大快朵颐,店里的招牌菜都点了,手抓羊肉、尕面片、松茸虫草炖鸡,还要了一碗青稞酒,一人吃得自在快活。

填饱肚子,才上街买厚衣服,看来看去,还是藏袍看起来比较暖和。当然,这里的厚衣服款式也就只有藏袍了。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外地。

买下藏袍,虞子钰直接在店里穿上,深蓝色长袖皮袍,绣有日月图腾,袍长及脚踝,腰间扎一暗红色腰带。穿好后露出右手臂膀,脱下的右袖盘于腰间。

她穿着一身藏袍,牵着两匹马走在街上,人也精神了许多。不过从面相上看,还是能轻而易举看出她是中原人。

不少藏民以为她是中原来的客商,过来问她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卖。他们汉语藏语参合着问,口音很重。

虞子钰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

有个手欠的,上前掀开马背上的黑布,想要看看虞子钰到底带来什么稀奇外货。黑布一掀,露出马背两侧两口小棺材。

那藏民嘿嘿笑了两声,复忙盖回黑布,口音生硬说了句抱歉,而后跑远了。

这里的藏区隶属大宣王朝管辖,但大宣对于此处的政权几乎不做太大干涉,仅是设了个都护府在这儿充当门面。

虞子钰决定去一趟都护府。

在这里虽然也可以用碎银买卖货品,但更为流通的是当地自己的金币、银币、铜币和贝币。她得去都护府换点钱币,直接用碎银买东西,总容易被坑。

辗转了一个时辰,才找都护府。

在都护府里当差的,都是京城朝廷直派官员,全都是汉人,虞子钰进去说明来意。差使盘问了她一番,虞子钰只说自己是京城来的,来这里的雪山采草药。

差使觉得虞子钰一人千里迢迢,也不带任何随从跋涉至藏区,有些怪异,遂去禀告副大都护。

都护府设有大都护一人,由亲王任职。下设有副大都护二人,官从三品,主管都护府内大小事宜;下还有副都护、长史、司马、录事参军等人。

此地少有中原人过来,就算客商也不常见,客商一般都往西域去行贾。

听闻有个京城来的姑娘一个人到此处,府内几个官员甚是好奇,都出来看是何人。

众人领虞子钰进入厅堂,给她沏了杯中原地区的乌龙茶,问道:“小姑娘,你一人从京城过来,怎么过来的?”

虞子钰一一说来。

“于京城的凤尾河西河段出发,一路翻越陇山到达秦州。在秦州遇到一前往西域的商队,便跟他们翻过鸟鼠山抵达临州,之后继续西行,渡过黄河后,他们往西域去,我自朝鄯城藏区而来。”

“一路上都是你一个人?”副大都护公孙煊有些不可思议。

虞子钰淡淡点头:“是的。”

公孙煊又问:“你一个小姑娘,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究竟是何故?”

虞子钰不好得如实说,只道:“我师傅身受重伤,我听说乌斯藏最高的雪山上,有一草药可包治百病,特来寻一寻,好回去救师傅。”

“可真孝顺。”公孙煊越看虞子钰的眉目,越是觉得有几分熟悉,隐约有旧人的影子在,“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儿来的?”

“姓虞,名子钰。”

“虞子钰。”公孙煊琢磨着这三个字,再细细端视虞子钰的眉目,忽而恍然大悟,“虞子钰......你母亲是不是虞凝英?”

“正是,大人如何得知?”

公孙煊神情一滞,眼底闪过说不清的情绪:“那你父亲可是赵天钧?”

“正是。”

一旁的司马突然笑出声,插了句嘴:“没想到大人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躲过,可真是孽缘哦。”

公孙煊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虞子钰疑惑道:“大人可是认识我父母?”

公孙煊脸上硬是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意来:“认识认识,都是故交。当年我与你父亲同考殿试,一同入朝为官呢,也算是知己好友。嗯,当然,我与你母亲的关系更好一些。”

公孙煊只是寥寥数语,脸皮便不自觉发烫。

当年他也不怎么的,明知虞凝英和赵天钧已结为夫妻,他还是痴迷虞凝英痴迷得厉害,为情所困走了不少歪路。

在朝廷为官时,仗着自家有权有势,多次陷害针对赵天钧。不择手段抢来虞凝英,将她软禁在自己府上近半个月。

那时,虞凝英已怀有身孕,怀的正是第一个孩子虞青黛。

公孙煊甘愿喜当爹,对虞凝英道,阿英啊,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我不计较这些。

事情闹得挺大,赵天钧找上门打断了他一条腿,将此事上报皇帝,怒告公孙煊不知廉耻夺人妻子。那时老皇帝还未沉迷炼丹,头脑还清明,遂出面为赵天钧夫妇讨了公道。

事后,公孙煊自知颜面无存,再也无脸见人,自请调离京城,来边疆赴任。

在这鄯城待了二十多年,四十往上的年岁了,还未娶妻生子,孑然一身至今。

他再也不想忆起当年自己干的荒唐事儿,不曾想会有这么一日,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居然见到旧人的亲生女儿。

“你母亲身体可还好?”公孙煊还是放不下旧人,忍不住问道。

虞子钰:“一切安好。”

公孙煊有些坐立难安,又问:“你母亲可有和你提及过我?”

“不曾。”虞子钰实话实说,她从未听父母提过公孙煊这号人。

公孙煊突然笑起来,靠笑声掩饰自己的难以释怀,笑得眼眶都湿了:“是啊,她跟自己孩子提我作甚,我这样的人,她应当是恨透了吧。”

“大人,您怎么了?”

虞子钰听得茫无头绪,猜想是不是当年爹娘与这大人有什么过节,便道:“大人,若是我爹娘当初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子钰替他们向您表歉。”

公孙煊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摆摆手坐正身子道:“不提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对了,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来的?”

“我想换些藏区的钱币,以便接下来采买顺畅。”

说着,她取下自己的钱袋,取出不少银两来。

公孙煊示意下属去取来钱币,帮虞子钰换钱,又问:“你一人来这么远的地方找草药,你父母可知道?”

“知道。”虞子钰担心公孙煊又会多问,耽误她正事儿,扯谎道,“大人不用担心,其实我并非一个人前来,还有几个随从从它路进藏,我明日便跟他们会合。”

差使帮她换好钱,虞子钰匆匆拜别:“大人,那我就先告辞了,待我找草药后,再携礼来拜见大人。”

她装好钱币就要离开。

公孙煊又叫住她:“对了,你要找什么草药,若要冬虫夏草的话,同阿叔说一声,阿叔带你去买就可以了。”

“不必了大人,我要的草药只能我自己去采,多谢大人。”她步伐飞快,已经离开都护府。

“这阿英和赵天钧怎么养孩子的,让她一个姑娘家家自己跑藏区来采草药。”公孙煊沉吟道,随后命人暗中跟上虞子钰。

——

李既演、萧瑾、虞青黛、虞元楚四人一同带上侍卫出发,顺西部路线走。

果然一路问过来,线索逐渐明朗起来,有不少人说见到了虞子钰,看到她跟着商队一起走。

还在秦州一家当铺问到消息,找到虞子钰在这里当掉的沈苑那支九凤绕珠鎏金簪。李既演花钱赎回簪子,这是沈苑的东西,他得还给人家。

他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又不怎么识字,不会造作风光雪月的情诗,身上的可取之处也就是相貌好和有钱。

的的确确有钱,自小李方廉想将他培养成一个被权力和金钱牵着鼻子走的、脑子空无一物的蠢人,才好得控制他。于是常给他钱,让他见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厉害。

可李既演对钱权的欲望实属低迷。

这些年李方廉给他的钱,以及自己在沙场征战拿到的战利品,被他人拉拢行贿的钱财,他都存起来。

除了花在虞子钰身上,李既演实在是想不出,他的钱还能花在何处。他活得寡淡,衣物能暖身就行,食物能饱腹便可,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花钱之处。

一路问询过来,待渡过黄河之后,面对前往西域和乌斯藏两条路,众人有些犹豫。

虞元楚道:“这一路问来,路人都说子钰和咸阳商队那个二当家温束关系密切,两人形影不离卿卿我我。她该不会继续跟着商队去西域吧,西域那边也有雪山,天山也是传说中的圣山,说不定她会去天山找神仙。”

虞青黛道:“咱们兵分两路,一队人往西域,一队人往乌斯藏。”

萧瑾:“我与虞小姐往乌斯藏,元楚和李将军往西域吧。”

李既演犹豫不决。

他两边都想去,他想会会那个整日和虞子钰“形影不离卿卿我我”的温束。又怕若虞子钰往乌斯藏去了,萧瑾率先找到她,会抢先机会讨她欢心。

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李奉真是个人就好了,他可以和李奉兵分两路,共同协作护妻。

虞青黛看向李既演:“妹夫,你如何想的?”

李既演遥视西域的方向,又收回目光,道:“我也往乌斯藏。”

虞元楚一挑眉,手肘搭在虞青黛肩头:“那我一个人去西域?姐,我可不敢,我这花拳绣腿的,遇到强盗了,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虞青黛也是这么想。

论身手功夫,她和虞元楚皆是半吊子,而萧瑾和李既演武艺超群,都还在外带过兵打过仗。不管是让她单独,或虞元楚单独,亦或她姐弟俩组队去西域都不合适。

和萧瑾,她也不太好得指使,只能和李既演商量:“要不妹夫,你和元楚往西域走,我与三殿下往藏区走?我们以飞鸽传书,随时保持联络。”

李既演知晓虞青黛的难处,只得点了头:“那也好。”

决定后,兵分两路,李既演和虞元楚向西北行进,虞青黛与萧瑾往西南走。

离开黄河往西南后,这里人烟稀少。虞青黛和萧瑾这一队人马,一天都遇不到一个行人,也没见到有村庄。偶尔见到路人了,问了也都说没见过虞子钰。

李既演和虞元楚一路北上。

路边倒是有零散人烟,可要问虞子钰的行踪也不容易。北上去西域的商队众多,虞子钰之前跟的商队就足有四百余人,路边的村民也没注意到有没有虞子钰这号人物。

李既演干脆对虞元楚道:“要不别问了,我们直接朝前赶,追上温束的商队,找到温束一问便知。”

虞元楚打趣道:“若追上温束他们了,看到子钰当真另寻新欢,真和那温束卿卿我我,你当如何?”

“自然是原谅她。”李既演眼底冷冽,扬鞭策马飞驰而去,不再搭理虞元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