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锦秀的目光从谢泠脸上掠过, 随后落在连漪的脸上,笑道:“下个周三,就是爷爷的生日, 你爸爸和大伯、姑姑他们准备为老爷子办个寿宴。”
“哦, 知道了,我会到的。”
“……我和你爸爸都希望, 到时候你能和一屿结个伴,这也有你顾叔叔的意思,一屿那孩子没什么异性朋友,你们毕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正好做个伴。”
连漪笑了笑,“顾一屿没异性朋友?关我什么事, 他算什么东西, 缺人就叫我作陪。”
“你这是什么态度?”
连德成搁下茶杯的动作微重,沉声道:“以前你怎么胡闹, 我都由着你, 但这是你爷爷的寿宴,难道你还要搞得大家不得安宁,让他老人家丢了面子不成?!”
“爸, 你别拿爷爷压我,实在不行我现在就给爷爷打个电话,问问这到底是他的想法, 还是你们红娘瘾头犯了实在忍不住,非要牵这根红线。”
连漪面上笑容甜美, 微圆眼眸弯弯。
“我男朋友就在这坐着, 能带这么一个体面的男伴出席,我非要带上顾一屿那个蠢货?”
众人视线划过, 沉默了一瞬。
他们的确否认不了,不论其他,只看两人样貌对比,谢泠的确处处优胜于顾一屿。
他本就有着令长辈更青睐的正派气质,虽说一张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淡淡,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也叫波澜不惊、性情沉稳。
至少能在他们面前做到这种程度,以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年纪来说,已经足够优秀了。
但这并不是在单纯地看待一个年轻后辈,或许换个场合,换个身份,他们会不吝于给这个优秀少年人一个机会,结个善缘。
“年轻人谈恋爱,会这么想很正常。”吴锦秀顿了顿,嘴角笑意一直是恰到好处的弧度,“可是你也要知道那天是什么场合。”
“妈妈不反对你想和他在一起、想要证明你们是真爱的想法,但有些决定在做之前还是要好好想想。”
连漪搭在茶桌上的手指不耐地点着桌面,“我当然已经想清楚了,总之,只要你们不介意,我也不是不可以一次带两位男伴出席。”
“反正他什么都随便我,是不会介意的,对吗?”她偏过脸看向谢泠,笑了笑。
谢泠微微颔首,神情不见丝毫异样,只是眼底仍为连漪这大胆的言论而露出一丝无奈。
看着连漪毫无顾忌地顶撞父母,礼貌全无的样子,他心底却没有生出一点反感。
他家境不好,但父母一直恩爱,互相扶持着走过风风雨雨。
他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从不对他打骂,用他们所理解的道理,粗糙却真实地教育着谢泠该如何做人。
谢泠忽然理解了连漪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格,他也愈发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可笑。
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
即使在这种根本不在乎她个人意愿的家庭里长大,她仍然会用一种别扭的方式,释放着善意。
谢泠有些难以想象,如果将自己置于连漪的处境之中,又是否能做到和她一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德成目光威严地看向连漪,“看来……还是我太惯着你了,才会让你今天这样没大没小地顶撞父母,连我们的话都不听。”
连漪笑吟吟地看向他,“怎么了,爸爸,难道你又想要停掉我的卡吗?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到时候爷爷寿宴上,我怕是拿不出礼物,只能当众和他解释是因为没钱。”
“这次你做事没有一点大局观。”
连德成没有理会她这句话,低沉声音淡淡道:“你年轻气盛,仗着我和你妈给的资源,以为自己可以无法无天。”
“你知不知道,从早上到现在,多少个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望海中学在云海的地位举足轻重,建校至今又走出多少人物,你做事之前就没想过会因为自己的决定,造成多大影响吗?”
“起诉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和盛垣联系撤诉事宜,相信他们会看在连氏今年在法务上的需求,很好地配合。”
“至于你,好好反省一下,就算是觉得在这件事里受到委屈,你也该冷静思考,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而不是只会仗势欺人,传出去丢了我的脸!”
茶室之中,一时间只剩下炭炉上壶里的水正在咕嘟冒泡的声音。
“德成,小孩还是要多加管教,你和弟妹啊,就是太娇惯着了。”连许汉摇头笑道:“不过仲鸣这孩子跟在你身边学东西,倒是有模有样的。”
连仲鸣微微一笑,“大伯您谬赞了,我也只是学到一些皮毛,还是要多锻炼锻炼。”
他又看向连漪,轻叹道:“小妹,二伯其实很关心你,为了你这事,着实是被好些个电话叨扰了许久。”
“唉……但不管怎么说,连漪也是受了委屈的,德成,你这样岂不是要孩子受了委屈就算了?”吴锦秀适时看向丈夫,微微蹙眉道。
“再不管管她,现在已经胡闹成这个样子,连你的话都不听,以后还要无法无天成什么样子。”
连德成冷哼一声,“吃亏也好,让她长个记性。在外胡作非为,回到家里顶撞父母,这像什么话?”
“连漪啊,和你爸爸服个软,听他们的安排。”连许汉面色慈蔼,笑道:“做父母的哪有不关心孩子的?你乖乖听话,他们比你还见不得你受委屈不是?”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的确是一位长辈的关心话语。
可放在当下的场合里,作为连漪的长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连漪是什么脾气?
即便是谢泠听到这话,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隐约听得出来,连漪的大伯是在暗示她,只要接受和顾一屿结伴出现在寿宴上,先前她父亲说的话自然会收回。
可是……什么时候,子女受了委屈为自己讨回公道,也成了需要作出交换才能这么做。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连漪的手,在这个时刻,只是潜意识地想要以此给予她肯定。
连漪察觉到这点力度变化,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连许汉的表情和话语,在她看来,还多了一层意思。
对于她这个大伯的‘小心眼’,连漪算是有了新的认知。
因为她肆无忌惮的破坏了连素甯的联姻,所以他便要看着她做出抉择。
到底是要为自己的委屈找回场子,接受长辈的安排默认联姻,还是坚持己见,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即使咬牙受了这份委屈,也要抗争到底。
连漪微圆眼眸一个个扫过他们神态各异的面容,旋即慢慢半弯。
可她偏不愿意做什么二选一的选择题。
“连三儿,这是我的私事,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又是小辈,谁给你的资格在这插话?”
连漪松开与谢泠相握的手,神情散漫地轻甩了甩,将那点子暖意甩散。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对我说三道四,你跟着我爸做事,得了他赏识,难道就以为真的可以以我长辈的身份自居,来跟我讲为人子女的道理?”
“这么会做,你不如直接过继到他名下,反正我看你妈和我爸妈都挺乐意让你来当这个孝子贤孙。”
她欣赏着连仲鸣骤然微变、又迅速恢复如初露出勉强神色的样子,嗤笑一声。
在连父连母眼神一沉还没来得及说话之际,连漪看向连许汉。
他正因为连漪突然对连仲鸣发难的表现,而感到好笑,只是面上仍然做出一副微微不满皱眉的表情。
“大伯,虽然你是我爸的大哥,跟我也算沾亲带故。但这毕竟是我家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也没花过你一分钱,吃过你家的一粒米,你这么仗着身份来和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倚老卖老了?”
连漪往后微仰,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上。
“照您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我爸妈在你心目中,就是一个卖女求荣的形象?”
“还是说顾家什么时候成长到足以让连家仰望的程度,他顾一屿想要有个女伴,你们几个作为长辈的,就得巴巴为他拉皮条?”
连漪顿了顿,“噢,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关心小辈的感情状况。”
“我爸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他要真是像你说的一样想卖女求荣,如果我不表态接受和顾一屿的婚约,就任由我被外人欺辱嘲笑,连还击都不允许。”
“那就当我对父亲还是不够了解,不清楚他的城府和深谋远虑。”
“是这个道理吧?大伯。”
连许汉脸上表情微沉,一时间还真想不到该怎么接她这话。
“噢,我忘记了。”
连漪笑眯眯道:“听说大伯您这边和黄家的联姻告吹以后,还在接触黄家其他的年轻俊彦?是了,按照您的为人,会有这种想法倒也正常。”
“我大姐倒是好福气,能被这么明码标价地待售,诶——”
“我可不是说您想要卖女求荣,大伯,您知道的,我对您吧,还是很尊重的嘛,前提是您别没事找我说话啊。”
“连漪!”
连许汉脸色隐隐泛青,他还未说话,吴锦秀已经轻斥叫了一句连漪的名字,不赞同地看着她。
至于连德成,也是一副皱眉的样子看着她,只是没有开口。
毕竟一开始没说话,就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口为连漪‘背锅’。
“爸爸妈妈,至于你们。”
连漪当然是无差别攻击,在场的一个都别想躲过,她笑着看向两人。
“你说得对,我这个人的确不像话,被惯坏了,可是你们从前不管,现在再来想要管我,是不是有点为时已晚?”
“我想做的事情,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连漪一手搭在谢泠身后圆弧的椅背上,下颌微抬,“为什么我要受委屈才能长记性?受了委屈只会让我知道,是我以前表现得太和气,才会让那帮废物敢在背后冲我叫嚣。”
“你只管向盛垣施压,如果你能在爷爷奶奶他们回来以后,给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交代。”
“我倒要看看,这个家到底还有谁想见我低头?”
“嘭——”
饶是连德成再好的养气工夫,再如何不介意她的骄纵跋扈,仍然为此刻连漪的话语而感到怒火中烧。
他拍桌的力气之大,让茶杯里清水般的龙井**起阵阵涟漪。
“看看你这个目无尊长的样子!”
连德成面色沉得像铁,一双眼隐隐瞪起人时,仿佛金刚怒目,让人不敢直视。
唯独连漪嘴角笑意丝毫不为所动,微抬着下颌,好整以暇靠着椅背,一副大佬的姿态与他对视。
“你今天走出这个家门,如果不是外人知道你姓连,是我连德成的女儿,你看谁会卖你这个面子!起诉别人……没有我,你哪来的资本做这个事,说这种大话!”
吴锦秀连忙起身,秀美细眉紧紧蹙起,一边安抚着丈夫,一边看向连漪,“连漪,还不快和爸爸道歉。”
而原本很想发作,却碍于身份、颜面的连许汉这时候含着淡淡笑意,目光落在这对父女之间。
唯独连仲鸣隐晦地将视线望向谢泠,不动声色地评估着这个年轻人。
“爸爸,何必动那么大的气呢。”
连漪笑了笑,语气散漫,眼神无辜,“如果你不姓连,大伯也不姓连,当年做生意哪来的这么一帆风水,怎么什么先机都能让你们抓住?”
“大家都啃老,又何必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的。”
“如果你真的这么生气,大可把我从连家除名。”她嗤笑道:“否则,爷爷奶奶在的一天,您也不必做严父姿态想着来管我。”
“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们二位,也免得以后你们还想着白费力气。”
“你……”连德成眼底愠色愈浓。
“我呢,还是那句话,你们想要安排我和顾一屿的婚约不是不行,只要顾家不介意他和谢泠平起平坐就好,反正大家一起玩玩,无所谓的嘛。”
“鱼与熊掌,我都要兼得,爸爸,你真的没有必要把我逼得太紧。”
“好了!连漪,少说两句。”吴锦秀眉头紧锁,轻斥道。
“行吧。”
连漪感到无趣地站起身,冲他们露出一个乖巧甜美的笑容。
“起诉的事,你们想阻止也随便,但凡有一个案子败诉,我不介意开个记者发布会,同那些媒体聊聊什么豪门秘闻。”
她像是想到些什么似的,抬指点了点连仲鸣,“就比如说,亲生女儿尚且没有参与家业经营,反倒是重点培养侄子,这得多吸引人啊。”
几人眼神瞬间微变。
连德成面上愠色渐沉,审视般看着连漪。
“小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连仲鸣无奈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劝道:“我只是跟着大伯做事,你要是有什么不满……三哥以后会多注意。”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连德成,“二伯……”
“仲鸣,你不用听她胡说。”连德成沉声打断。
“连三儿,我说过很多次,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闭嘴呢?不如把精力留在我走以后,你好好哄一哄金主,说不定他们高兴欣慰了,再赏你个一官半职。”
“至于你们,想拿条条框框约束我之前,不如先想想我吃不吃这一套。”
连漪欣赏着他们各异的神色,笑了笑,“聊得差不多了对吗?那就下周三,在爷爷的寿宴上再见吧。”
她的手搭在谢泠肩上拍了拍,他了然起身。
“哦,对了。”连漪微微倾身,从谢泠的身躯探出视线,对连许汉笑道:“大伯,有没有人说过,您现在这样抛下港城那边偌大家业就为了过来看戏的样子。”
“真的挺适合搬张凳子去村口和人聊八卦。”
“……”
连漪双手插兜,拿膝盖推开椅子,扫射了一圈后洒脱离去。
“叔叔阿姨,以及两位,再见。”谢泠很有礼貌地与他们告别,微微颔首后,也不管他们此刻是什么心情、回应与否,转身跟上连漪的步伐。
茶室内烟火气淡淡,暖意伴随着燃香熏融。
本该是修身养性的好环境,在场四人里,却一个神色勉强带着点难堪,一个面露愠色无处可发泄。
连德成夫妻二人沉默不语,脸上的怒意和惊恼清晰可见。
“呵呵,德成啊,你和弟妹还真是生了个好女儿。”连许汉皮笑肉不笑道。
他分明是赶回来与连德成商谈寿宴事宜,敲定最终拟邀宾客名单,却被连漪这么一句暗讽给说成……像是为了看她这个小辈才特地回来似的。
偏偏连许汉自持长辈身份,而连漪说完就走,徒留他在这一肚子气没处发泄。
晦气!
早知道,多余坐在这。
连德成半晌之后,微叹了口气,“真是不知道她怎么养成现在这种无法无天的性子,偏偏爸妈又对她溺爱得很,我想管……你听听,她根本就不怕。”
“二伯……”
连仲鸣在叫他时犹豫地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往茶室门口瞥了眼,生怕再跳出个连漪。
“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仲鸣,连漪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一向心直口快,你是知道的。”吴锦秀平复了下情绪,对他微微一笑,“在你二伯和我面前,有什么直说就是了。”
“……我想,小妹过去虽然性格无拘无束,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连仲鸣对于‘心直口快’这四个字不敢苟同,只是面上不显,沉吟道:“我只是担心,小妹性子单纯,就怕她被有心人利用。”
“是啊。”吴锦秀细眉微蹙,与丈夫对视一眼。
他们倒不是认为连漪真是被谢泠利用乃至‘带坏’,从小养到大的女儿,纵使聚少离多,他们对连漪还是很了解的。
有关谢泠的资料,其实早就呈在二人面前。
这要说谁才是那个用心险恶的人……还真不好说。
只是为人父母,总会习惯于把错误怪在外界因素上。
“连漪从小就是这样,越不让她做什么,就越要对着来,你也别生气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对自家孩子还这么沉不住气?”
吴锦秀嗔怪道:“她也只是还不知道我们这么安排的良苦用心。”
“那个谢泠……”连德成皱眉道。
“小孩子嘛,年少慕艾,总是会喜欢优秀好看的同龄人,实在不行,以后多给她介绍些优秀的年轻俊彦认识认识。”
“我看这个男生也不是有什么不好心思的,连漪想要和他玩一阵子,就随她去吧。”
吴锦秀柔声道:“现在不过是高中,小孩子能看的始终有限,他们在一起久了,自然就知道对自己来说,更好的选择是什么。”
“……行了,这些你多注意下吧。”连德成摆摆手,随后微顿了顿,“她起诉的事,你也帮看着点。”
大家好好的把筹码亮出来,只有连漪不讲规矩的直接全部扫到地上。
偏偏,他们还得捏着鼻子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看着他们二人三言两语间,竟是将这件事重拿轻放,连仲鸣心底多少难免有些失望,忽然眉心微跳,视线一抬便对上连德成古井般深不可测的眼神。
“二伯……”他将心中思绪压下,面上露出淡淡疑惑,略有不解地询问。
“没事。”连德成看向大哥,道:“刚才连漪说的那些话,大哥您也别放在心上,毕竟……孩子还小,不太懂事。”
“……”连许汉表情微沉,到了还是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看你说的,我会和她计较这些吗?”
……
走出这座主院后,入目皆是山水华景。
谢泠却丝毫生不出半点欣赏的心思,看着面前连漪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的轻快背影,他微微垂眸,陷入了沉思。
“刚刚你都听到了吧?”连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
在那座或许一砖一瓦,就要常人大半个月工资的院子里,谢泠听到了很多,但他不知道连漪指的是哪一件事。
“下周三啊!”连漪扭过脸冲他弯眸一笑,“你还要继续配合我哦,怎么样,有没有一种上了贼船下不去的感觉?”
“……”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好像从来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难过一样。
谢泠摇摇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但这样子,会不会让其他人误会,毕竟是你爷爷的生日宴。”
“这有什么,反正你和我知道是假的就行了,其他人的想法嘛,不重要。”连漪双手背在身后,踩在熟悉的道路上,带他穿过一条小径。
“……嗯。”谢泠低低地应了一声。
之后的路,便是这样安静地穿梭在园林里,除了偶尔遇到一些连家的工作人员,便处处都是一片丽嘉悄然寂静。
谢泠忽然忍不住问出声,“他们一直这样吗?”
“嗯?”连漪不解地回头看他,眨了眨眼。
被她这么一看,谢泠一时间反而有些说不出口,微蹙了一下眉,顿了顿,“像是今天这样对你。”
作为一个外人,他自觉并无太多立场去置喙。
但也正因为是外人,谢泠甚至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始终感觉到连漪父母对待她的态度有些奇怪。
看似对她无可奈何,却像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而他们的态度,也不像是寻常父母对待儿女该有的表现。
连漪之于他们,就好像是一个不那么成功的展示品,需要用到的时候,才会擦拭干净试图摆出来展览。
谢泠感到自己的想法过于离奇,于是很快打断,看着连漪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该问的,没事。”
“没关系,反正我的确不是正常人眼里讨喜的性格,到最后他们也拿我没办法不是吗?”连漪笑了笑,毫不在意道。
话虽如此,谢泠却无法像她语气里的轻松一样看待这份感受。
“连漪,你想过未来吗?”他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才发觉已经说出口。
谢泠只是莫名觉得,眼前的连漪就像一只陷在网里的鸟。
仿佛一直在挣扎,试图挣脱这张网的束缚。
但随后又在心底自嘲一笑,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越来越容易胡思乱想了。
“……未来。”
连漪不知道谢泠问这句话的动机是什么,视线与他冷然镇定的眸光对上时,倒是看不出对方有什么异样。
“当然是无拘无束地走遍山川河海,吃遍全世界,快乐潇洒每一天啊。”
她嘴角微扬,“我要去最漂亮的海边,捡最好看的贝壳,然后统统砸碎,证明我来过这个世界。”
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被太多东西约束着,连漪从未体验过这样真正自我的时刻,想到总会到来的那一天,她顿时心情大好。
她身后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微冷声线忽然响起。
“海边的贝壳很多,没捡完前,你应该说服不了自己手里的贝壳就是最漂亮的。”
见连漪微微恼怒地看向自己,谢泠眉眼微微柔和,在她开口说话前,低声道:“不如将它们串在一起,这样,你所拥有的贝壳里,始终有一个是最好看的。”
“?”
连漪目露惊奇,眼神上下来回扫他。
“谢泠,你是不是让我爸妈吓傻了?这话是你能说出来的吗?”
“……”
“当我没说吧。”
“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还真的生气啦,你真的好爱生气,像刚才那样不好吗?要不你给我笑一个吧,我可以给你钱,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连漪,我不卖笑。”
“唉,那有点可惜的,以后说不定想买都买不起了。”
“现在也是。”
连漪带着他走到一座水榭,守在这里的佣人很快便通知后厨上菜。
她娴熟自然地整个人几乎趴在栏杆上,叹了口气,“谢泠,你真难搞啊。”
“你说话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措辞吗?”谢泠在她身旁,颀长身形不邪不妖,微微垂下看着她的脸露出一丝无奈。
“谢泠,如果……我是说如果。”
连漪的视线落在前方池塘上,那里的锦鲤还是以前那一批,不长记性地游了过来想要讨食。
她嗓音淡淡,“如果有天我想要假戏真做,你会怎么想?”
“……”
身侧沉默了很久。
连漪没看他,因此也错过了少年耳根通红的模样,只听见他声线清冷的话语。
“不要再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谢泠将手扶在栏杆上,眼眸低垂,他和连漪之间,存在着很多现实的问题,这是他有着再多对自己的自信,都不敢笃定能够跨越的鸿沟。
更何况……他与连漪,只是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
连漪听到这个答案,满意轻笑,“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做朋友还行,真要谈上,恐怕就是场灾难。”
她的确欣赏谢泠,如果对方不会影响到她的退休计划,或许她对他的感情会更纯粹点,真心实意把对方当做朋友看待。
“以后我争取多挣点钱吧,免得到时候见了谢学神你连个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谢泠神色微顿,耳根发热的感觉很快消退,他看着连漪的侧脸,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想要解释些什么的念头刚起,又有些无力地消散。
“是你和许清瑶在做的那个事情吗?”他抿了抿嘴,转移话题道:“其实……你可以好好利用自己拥有的资源,成绩并不能决定一切,我相信你在其他地方一定也可以收获成功。”
“玻璃花房?”
连漪笑了笑,没否认。
“对了,既然你答应下周三要陪我参加寿宴,到时候的服装我会为你准备好。”
“嗯。”
“我一定会把你打扮得帅到惨绝人寰,闪瞎所有人的眼睛,顾一屿你认识吧?就是学校里那个红毛,成天没事像个公鸡一样晃来晃去的。”
听到她这么描述那个人,谢泠压了压想要上扬的嘴角,纠正道:“惨绝人寰这个词,不应该这么用。”
“……谢老师,现在可不是你的上课时间。”连漪轻哼一声,眯着眼道:“这几天我会带你去见一见我其他朋友,有些人虽然没什么交情,但去刷个脸。”
“免得到时候他们为难你。”
“嗯。”
谢泠顿了顿,犹豫道:“你以前……”
“嗯?”连漪扯了几片叶子丢进池塘里骗鱼玩,随口应了声。
“如果我以你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即使你和我都清楚这不是真的,但对你以后的声誉,我担心会有影响。”
“得了吧,谢泠,我们只是一起手牵手亮个相,最多搂个腰,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连漪嗤笑一声,“还是你担心会影响到你以后的桃花运?”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泠薄唇微抿。
“放心,我不会借着让你帮忙这事纠缠你,事成之后,你我互不亏欠。”连漪偏过脸瞥了他一眼,弯眸道:“所以不需要有什么负担。”
“至于我,就更不需要你担心了,你到时候记得演的像一点就行。”
谢泠嘴角微抿,垂落在身侧的手虚握了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低低地嗯了一声。
连漪笑容愉悦地撑着栏杆站直身,微微伸了个懒腰。
她在云海胡作非为这么多年,哪来的桃花运。
谢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
“是我刚才的发音……蹩脚吗?”
咖啡和蛋糕的香气,在不大的包间里,苦涩与甜蜜交融。
徐峄桐的坐姿已然没有过去那么端正,卫衣下的宽肩向前倾,一手扶着额,被抓着的头发有些凌乱,露出英气漂亮的眉眼。
随着皱眉而堆叠的眼皮下,被暖融灯光照得温润的浓郁碧色眼瞳,嵌在稍显深邃的眼眶里,有些偷摸地瞥向对面的人。
在看到她垂眸看书时,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变化,徐峄桐有些羞涩,感到不太好意思。
学习口语,是他在孟洱的鼓励下,自己做出的决定。
每每在法语学习有所进展的时候,她总会言简意赅地说出鼓励,很平静的语气,却很真诚。
徐峄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更习惯于和她说话的。
但此刻,在尝试着跟读一句法语之后,他因为孟洱脸上的笑意,说出这些日子最长的一句话。
“嗯?”孟洱回过神,嘴角笑意淡淡,语气平静,“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开心的事情。”
也不知道谢泠对大号是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加成,让他产生那样的疑虑,竟然还担心起她,倒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
“哦……”
徐峄桐低下脸,嘴角微抿,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平板。
五官偏立体的脸庞落在孟洱眼中,看起来是情史丰富的俊美不羁,眼神却很干净纯粹,就像此刻,淡淡的惆怅和羞恼都写在脸上和眼睛里了。
而他也全然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关于之前你在我这里的投资,我会按照百分之二十的回报率结算给你。”孟洱轻敲桌面,“至于托管费之类的费用,我就不收取了。”
她说得很坦然,在十几个亿的收获面前,的确没必要和徐峄桐计较那点钱。
虽然徐峄桐手里可能不会有再多的现金流,等法语课结束后,他们也就再无瓜葛,但孟洱乐于给他送出这份善意的‘礼物’。
徐峄桐听到她开口时,眼眸微亮了亮,直到她说完,才渐渐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对钱没什么概念,冬天是黑色带兜帽的卫衣配长裤,夏天是短T和长裤,吃饭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除了偶尔购置些主机和外设,没有其他花钱的地方。
淡淡失望地‘哦’了一声后,徐峄桐耷拉下眼,“好的。”
“为了庆祝我们的收获,同时也是对于你法语学习进度的表扬,想吃什么蛋糕?”孟洱落在他连眼尾都耷拉下来的脸上,感到有些好笑。
“我请你。”
“草莓黑巧车厘子慕斯芒果夹心。”徐峄桐很快抬起脸,浓郁得像是有流光浮动的眼眸盯着她,总算活跃了点。
孟洱微蹙了一下眉,迟疑道:“有这种蛋糕吗?”
“嗯。”他一脸认真,“有,在柜台。”
“好,我去帮你点一份,你继续学习。”
孟洱将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朝他点了点头。
她不是第一次发现徐峄桐喜好甜食,但比起一开始就让他获得满足,还不如让他习惯于这是一种奖励。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徐峄桐自己不点,但既然能够起到作用,她自然不会多嘴提醒。
来到一楼,孟洱排在两个人身后,很快便轮到她,在咖啡店员工面前报出那个元素过多的蛋糕名字。
“啊,你是要浆果相遇黑森林软软慕斯蛋糕是吗?好的~”
“……”
孟洱付了钱,提着对方动作敏捷打包好的小蛋糕走回二楼。
只差几级台阶时,她听到二楼某间房门打开的声音,传来几个学生压低声音的讨论。
大概是某个自发组建的学习小组,复盘着前两天期末考试卷的题目,针对其中一些题型争论着各自的思路哪个更清晰更好。
孟洱步伐不疾不徐,上了楼梯后,正准备微微侧身给这群学生让路,便听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惊讶响起。
“孟洱?!”
她这才分出视线看向对方,旋即面色平静地微微颔首。
是个认识的面孔,但不太熟。
“好巧!那个……你可以等等我吗?”甄秋月原本认真思索的神色顿时泛着惊喜,她匆忙和身旁几个同学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快步走到孟洱面前。
“孟洱,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甄秋月有些羞赧,但很快正了正神色,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这次学校的晚会,虽然很多人都在闹,但我……还有大家,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她自觉和孟洱只是一面之缘,说完便碾了碾脚尖,小声地补了一句,“那我先走了!”
“……等等。”
孟洱微微敛眉,视线一转,她不解道:“闹什么?”
“诶?”甄秋月扶了扶眼镜,诧异她的疑惑,“你不知道吗,就是莫名其妙有人说是你取代了唐学姐的位置,将她的节目挤掉。”
“……噢,唐学姐就是唐安如,很厉害很厉害的一个女生,所以大家都习惯叫她学姐了。”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有很多人在说,要抵制你的节目,如果你上台表演,那他们就拒绝观看这场晚会。”
甄秋月絮絮叨叨地解释着,随后她鼓起勇气道:“但是我们,学校里的特招生们,大家都很支持你。”
她其实比孟洱本人更清楚,为什么那些特招生对孟洱有着天然的好感与支持想法。
但这个秘密,随着那个女生再没出现在望海,甄秋月也选择将它藏在心底,成为自己最珍贵的一段记忆。
“嗯,我知道了。”孟洱顿了顿,看向这个让她印象逐渐加深的女孩,“谢谢你通知我。”
尽管这件事对孟洱来说,丝毫不值得关注。
她愿意上去弹奏,为的只是奖励的东西,那些人的吵闹抵制,理由本就幼稚可笑,如果能闹到学生会主动约谈她取消节目更好。
不用浪费时间就可以白得奖励,孟洱很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
正当她准备越过甄秋月往包间走去之际,房门忽然被打开,在场众人下意识将视线望去时,映入眼帘的是徐峄桐很具备欺骗性、没什么表情的俊美面容。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走廊里的人,最终视线锁定在孟洱手里提着的小蛋糕上。
孟洱却清楚感觉到那几个学生连带甄秋月在内——
他们的眼神一时间变得十分微妙,且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