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 繁星点点,飘过的流云踩着步子优哉游哉的,一轮弯月仿佛躺在漫天星云中,皎白的月色朦胧一片。

屋内点起幽幽的烛火, 缪星楚在案桌前抬笔写着什么, 姿态娴静悠然, 从容不迫,桌上还放着几本摊开着的医术, 用朱笔圈出来了几笔, 她低下头若有所思。

来到钦州已经快有两个多月了,从盛夏迈入初秋。一个多月前, 裴怀度便离开了钦州, 想来也是应该的, 他非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手头上的事不少, 也不能在钦州久呆。

那日缪星楚染病后,裴怀度留了几夜照料她, 见她大好后,也就没久留, 毕竟许多事情都堆积着等着他来亲自处理。

沈镜安愣是再留了他两日,生怕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最后见他体魄刚健, 就利落地赶人走了。一个皇帝耽搁了国事,像什么话,还不顾危险来到这疫病之地, 真是嫌命长了。不过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嫌弃。

在太医院和一众大夫的合力钻研下, 最终研制出了此次钦州疫病的良方, 其中当属缪星楚贡献良多,她是诸位大夫中为数不多的染了疫病的几个,又过了一道鬼门关,在用药选材方面提出了许多好的建议。

不过七八日的修整,缪星楚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钦州疫区的救治中,不过这一回有沈镜安时刻盯着她,她也不能过度劳累,不然他就要吹胡子瞪眼睛一通了。

钦州疫病得到好转,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这些大夫也都准备收拾行李回京城了。

今晚,缪星楚支着头在整理关于此次疫病的情况及其用药,便将她在疫区中学到的用到的经验通通记录下来,来这一趟,还和极为医术绝佳的大夫交流共事,她学到了许多。

夜有些深了,青然端着茶走了过来,“夫人,您该歇息了。”

有些困乏地眨了眨眼睛,缓解疲累的眼睛,她支着下颌,呆呆地坐着,有些恍惚,烛光打照在她侧脸上,晕出柔和细腻的光来,细小的绒毛纤细,鸦羽睫毛根根分明。

好一会,她才如梦初醒,“知道了。”

说着,便伸了一个拦腰,想要站起身来,不料给一个声音吓到,又坐在了椅子上,她眼神警惕地看向了外头。

夜深人静的,任何声响都会放大。

青然同样蹙眉,放下了手上整理的物件,推门走了出去。

初秋夜里的风凌冽,门开着,一阵死寂颇为渗人。

不久后,青然走了回来,拉上了门,面色有些难看,有些犹疑,“夫人……”

看她这样,缪星楚什么睡意都没有了,懒懒靠在椅背上,神色倦怠,“齐王是吧。”

在钦州的日子他没少来找她,不过他还算注意分寸,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做什么,她的居所有护卫守着,没有她的首肯一般他也进不来。

两人的谈话一直处于他讲话她保持沉默的场景,然后不欢而散。

她是属实没有心情跟他再纠葛了,况且这钦州疫病事出紧急,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情,每日忙都不忙不过来了。好在后期,他的公务好像是成倍似的增加,除了偶然能看见他几面,匆匆一眼过后他就走了。

谢天谢地,她看他之前就是闲出了事,不然怎么有精力来纠缠她。

明日她便要启程回京城了,作为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裴晋北还需留在钦州一段时日,故而缪星楚就猜想他势必会来一次。

果不其然,夜色深沉,他还真是不避嫌啊。

躲了太多次了,今夜若是再闭而不出,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听沈镜安说,上回他带了不少兵士将院落团团围住,大费周章对峙了许久还是不得进这个门。

拍了拍衣裳上的不存在的尘土,缪星楚站起身来,“那就见见吧。”

青然顿住,有些担忧,“夫人,若是……”

“没事,还有护卫守着,总不能把我掳走吧。”说着就走向了门外。

青然面色充满了犹豫和纠结,怎么不可能,上次夫人病着是没看到,院子外头齐王殿下那疯了一般的眼神,抽出一把剑随时就要对着人砍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温文尔雅的齐王殿下露出那本陌生的声色,让人心生胆寒。

屋外夜色温柔,缪星楚走到了门口处,隔着一道门,她轻轻敲了敲,夜色岑寂,这一声格外明显。

“齐王殿下有何贵干?”

立刻就听见有人脚步声凑近,“星楚,为何不露面。”

那是因为不太想见到你,又心存警惕,这夜黑风高的,无声无息带走一个人太容易了。

缪星楚没有说话,只以沉默让他自己体会,这是这两月她对他的态度,坚决而不理睬。

“星楚,明日你就走了,让我见见你可好。我保证我不动你半分。”他苦涩的声音略带恳求。

一门之隔,仿佛将他们隔绝开两个世界,彼此永不相交,这一刻他的心如浸没冰湖之中。

若是今日不开这个门,怕是连觉都睡不了了,明日还要早起。

青然接到缪星楚指示后打开了门,“有事说事。”

不耐的语气让裴晋北心头又是一梗。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缪星楚看着他主动的一步便不由自主向后的一步。

一进一退,疏离态度尽显。

“星楚,你回去后打算落脚何处?我查到你之前在住在普宁观。”

说起普宁观缪星楚抬眸冷冷一笑,这还不是拜那位淑太妃所赐,当下眼神便冷了三分,“想当初,普宁观还是淑太妃押送我去的,齐王殿下这没有查到?”

裴晋北看着夜色里在灯光打照下的缪星楚,不难想象到她来到京城之后受到的种种委屈。

喉咙间有些干涩,他开口,“都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若是他早一点寻到她,她或许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目不视物对于一个大夫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清清楚楚。

缪星楚没了耐心,伸手就要把门关上,“你若是来说这些废话的,恕我不送。”

裴晋北眼疾手快用手挡住那门,终于是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星楚,入京后你是不是有了他人。”

关门的手顿住,她撩起眼皮,“齐王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一个连名字都是假的人守身如玉。”

这话毫不留情地插在了裴晋北的心上,直中要害,寒风萧瑟,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冰冻住了,隐秘的痛楚漫了上来,从冻僵的血管到五脏六腑,每一根寒毛都在刺痛。

喉结滚动着,他感觉都一阵血气翻滚着,叫嚣着,嫉妒吞噬着他的理智心智,拼命咬着牙,双手颤动着,眼底流露出了几分暴戾。

许久,他缓缓抬头,红血丝密布的双眼强忍着情绪,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离开他,不管是谁。星楚,你成功报复到我了,我们扯平了,重新开始好吗?”

从来不知道裴晋北有这般厚脸皮和低身下气的模样,简直是颠覆了往日她对他全部的温和清雅的影响。

这话说得让人心火燎原,都头发丝都带上了怒气,什么叫她是为了报复他,什么叫扯平了。他明媒正娶的王妃刚刚小产,便到此来纠缠她,薄幸至此,还期待他们会重新开始,可悲可笑。

今晚真让她心头烦躁至极,“齐王殿下真是会算啊。我说过我们再无可能。”

此时,一匹马飞奔而来,武将行礼回禀,“王爷,有紧急要务等您处置。”

不用说,肯定又是那个姜书白在背后搞鬼,这个把月来他忙到停不下手来,这姜书白就像幽灵一样在他身边,偏生他手持圣上金牌,还动不了他半分。

“星楚,等我,我们不可能就这样散了。”说完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拂袖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缪星楚表情冷淡,一双眸没有半分光亮。

又是等,等来等去还不够吗?为什么总要她等,她又凭什么等。

夜色浓稠又死寂,徒留风声和远去的马蹄声。

***

第二日便启程回了京城,一路舟车劳顿,在车上睡过去了大半光景,再一醒来便到仁安堂。

阔别许久,连着医馆内的布局都觉着有些陌生,不过缪星楚也没心思看,她一回来便昏头睡了一天一夜,过去一些时日的疲惫都在睡梦中消去。

一日她在仁安堂的大树下晒着太阳,暖洋洋全身心都舒坦了,青然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结果没呆到一刻,便有学徒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说上次那位沁阁的夫人又点名要见缪星楚。

本来有些昏昏欲睡的缪星楚一下睁开了眼睛,眼底全是无奈,前有裴晋北在钦州纠缠不休,后有他的王妃来找她诊治,只不过这一次是不是诊治看不得而知。

青然的表情就更明显了,她有些紧张,“夫人,要不要派人守着先,万一要是动手呢?”

一听这话缪星楚挑眉,扶额,“这是医馆又不是土匪窝。既然点名要我去,我便去看看吧。”

一行人走到了沁阁前头,门外依旧是几个丫鬟守着,上回见的赵嬷嬷也在,只是这一回她的脸色全无善意,冷漠严肃,拉长着一张脸,看到缪星楚来眼神里的犀利便藏不住了。

“缪大夫,我们王妃恭候多时。这边请。”

“久等了。”

赵嬷嬷说着便领着人走了进去,走进门的一小会便听见了身后的缪星楚淡淡的一句,“嬷嬷这腰不大舒坦,一会我让人给你开服药吧。”

听到这话的赵嬷嬷微不可微地顿了顿,面色有些许的变化,上一次本是借着看腰的病让王妃出来散心的,谁知道查出了王妃不孕。那时候便如天崩地裂,哪里还管得上腰。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一句,她便有些恍惚了,眉眼耷拉下去,“那就多谢缪大夫了。”

隔着一重天青色的珠帘,缪星楚远远便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姚晚棠,她一半身子沐浴在窗外的光下,明暗交杂间,清雅的淡紫色百褶裙碎着金光,皙白的手支着下颌,看向了窗外,气质娴静。

“王妃,缪大夫来了。”

从晃眼的光中晃或神来,姚晚棠缓缓坐直了身子,眼神落到了一层珠帘外的缪星楚。

她的表情平淡如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深远的目光幽幽,带了几分探究。

“过来吧。”

缪星楚走上前去,走进了才看清她神色里难以掩盖的疲倦,只是强撑着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凄楚覆在她的肩上,延伸至躯体。

“王妃可是来看诊的。”

姚晚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摆了摆手对赵嬷嬷说,“除了我和缪大夫,其余人出去吧。”

听到这话,青然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缪星楚,眼神里警惕异常,毕竟在钦州有齐王发疯在前,齐王妃又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哪知缪星楚淡淡一句,“青然,你去吧,没事。”

等到整个屋子只剩下缪星楚和姚晚棠的时候,姚晚棠才缓缓开口,“缪大夫,你坐吧。我今日来也不是找你麻烦,只是问一点事情。”

缪星楚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眸看向了她,“王妃还是多注意休息,思虑不宜过深,于身子无益。”

她听罢后惨然一笑,手指在光下流连忘返,肩膀塌了下来,整个人显得颓唐,“缪大夫,你同子期先前便认识吧。他心里装的人是你。”

果然是这回事,缪星楚没有回话,她就静静地看着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也不在乎身旁的人是谁。

“我若不是不派人跟着他,还找不到这一段往事。顺藤摸瓜找到了你身上,原你们在边关便有一段情,他近来一切的异样都有了答案。怪我蠢笨至极,三年了,到了这一回才明白我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姚晚棠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自艾自怜,喃喃自语。

忽而她抬起头来,眼神多了分沉痛,一拍桌子,“可三年过去了,为何你再一次出现了。他若是要藏你,有太多种方式了。你来到京城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缪星楚摆弄起眼前的茶具来,沁阁这些物件备得齐全,因着贵客到访,便清理好随时备用。雾蒙蒙的水蒸气袅袅升起,茶盏交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妃还记得上一回我说的为何来京城吗?”她替姚晚棠斟了一杯茶,放到了她面前。

说起这个姚晚棠努力回忆当日的种种,从记忆深处找出了她那日说的。

“奔丧?”

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没错,王妃若是想听我这一段故事,我便简单同你讲讲。左右不过是过去的事情了。”

一炷香的功夫,缪星楚便将同裴晋北相识到入京的一段经历简而概之的说了一通,只略去了裴怀度的部分。

空气中的冷凝仿佛被拉长,姚晚棠定定在了原地,面前的茶已经彻底凉透了,她握住茶杯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

“原来是这样。”

姚晚棠的视线落到了清冽的茶水上头,呼吸仿佛被扼住,喉咙再想说些什么却被堵住。

“齐王殿下在钦州便多有纠缠,我有同他说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执迷不悟罢了。况且,我已经心有所属,再不想同他有什么瓜葛。王妃不必介怀,你们婚后我们不曾有过半分逾矩。”

那句心有所属仿佛刺激到了姚晚棠,她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掺上了泪,“裴晋北他咎由自取啊。企图两头瞒,坐享齐人之福,终于自食恶果。”

“我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什么如意郎君了,还妄想白头到老,恩爱齐眉。三年了,我无数次自责,为什么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我吃了无数的药啊,每一碗药都苦到了心里。从前我身子康健,自小爹娘教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嫁给他这三年,我像把这一生的药都要吃完了。”

姚晚棠将那茶杯狠狠扔在了地上,茶水四溢,落在衣袍上深深浅浅一片,凉到了她心里,从皮肤肌骨到血肉之中。

“可你没想到会绝孕,三年了,府医便查不出半分吗?”缪星楚不解,听她的意思,吃那些药原是为了有孕,哪里知道会绝孕。

她转过头来盯着缪星楚,“我怎么知道,查那府医的时候他早就自尽在屋内了。妻女不知被人送去何处,硬生生断在了这头。府里的小厮丫鬟我都查遍了,有的早早上吊,有的窜逃不知所踪。我再傻也看出门道了。”

听她话里歇斯底里的低吼,缪星楚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莫名的酸楚也涌了上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抬手又拿了一个茶杯替她斟茶,“王妃这是怀疑谁?”

“我不想无端猜测,这一切要等他从钦州回来了。”

这说得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缪星楚掀起眼皮,小饮一口自己杯中的茶,“王妃是该和裴晋北开诚布公地谈谈了。你们夫妻的事情只有你们自己才能解决。”

姚晚棠勾起嘲讽一笑,“怕就怕他一回来马不停蹄地便去寻你。我这齐王妃形同虚设,空有名分罢了。”

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缪星楚纤细的手指划过了被洒落一些光的杯沿,“他应是找不到我。这仁安堂有人看守,他若寻到,随意进出也要掂量掂量。当然,王妃也知道我在何处,若是有心让他知晓,我也无可奈何。”

“你大可放心,再我同他谈谈之前,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本就不是你的错。”

“多谢王妃明辨是非。王妃娘娘可需要再把脉看看身子?”

姚晚棠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表情冷淡,“不用了。”

听着里头的传唤,赵嬷嬷和满心忐忑的青然走了进来。

青然看到了全须全尾的缪星楚,这才放下了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来。

姚晚棠见到了赵嬷嬷就要准备走,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嬷嬷,那个荷包呢?”

赵嬷嬷赶忙从怀中拿出了那个从裴晋北身上掉下来的荷包,上次见了缪星楚后得知王妃身子的真实状况,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从屋里一直没有机会还给王爷的荷包来递给了王妃,王妃便收了起来,这次出门前特地嘱咐她带上。

不明所以的缪星楚接过了那荷包,准备打开看里头的东西时听到了姚晚棠说了一句,“这是裴晋北日日待在身上的荷包,他若来看我便带着它。里头之前是没有药的。”

翻出了里头的药来,缪星楚闻了闻,顿时眉头紧皱,面色沉了下来。

看到她这般的神情哪里还不知道什么,原先的猜想全部成真,姚晚棠没有一开始难捱的痛苦,如今只剩下盈满心扉的荒凉与悲哀。

她朝前头走去,也不执着要个什么准确的答案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说完后她向前走,背影莫名萧索,秋风乍起,惊起黄叶飞舞。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最近会很忙很忙啊啊啊,三次元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尽量加快速度,文不长,再走几个修罗场就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