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被扬起, 日头渐大,直直打落在人头顶上,晒得人头脑发昏,热气从头顶往下传至全身, 烧起一片火辣辣的脖颈皮肤。

外头包围院落的兵士严阵以待, 手持刀剑, 一动不动,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冲锋陷阵。他们身上的甲胄被日光打照, 反射出耀眼的光来, 刺到眼睛里生疼一片,背脊汗湿, 笔直站立。

裴晋北深吸了一口气, 手微有些颤抖, 勉强压下心中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紧咬牙关, 目光落到了信上,字字绝意, 句句断情,字里行间全是冷静的疏远, 先是感谢他从前的照顾,接着叹惜他们缘分浅薄, 如今走到这一步了, 放过彼此是最好的选择,以此书为证,他们再无瓜葛。

每一个字他都清清楚楚地认得是星楚的笔迹, 她的落笔起势, 笔锋走向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可现在落在他眼里却渐渐模糊,头脑被烧得发昏,眼眶发红密布着血丝,怔楞在原地。

一时,风过无声,众野寂静。

青然也摸不透齐王殿下想要干什么,将绝婚书递给他之后便退了回去,站在门口面容肃穆地守着。

忽然,裴晋北大笑了几声,声中带着几分落寞和不甘,用手将那纸撕得粉碎。

“绝无可能!”他抬眸看向了门内,眼神阴鸷,冷沉的脸如罩阴霾。

***

话说回到沈镜安走进去的那个时候,步伐匆忙,脚步飞快,踏进了门内,还没见到人话就先到了,“快快快,药到了。”

接着他眼疾手快,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润了润发烫的喉咙才有些回血。

郑明没耽搁,连忙端着装着药的盘子走了过去,冒着的热气的药隔着大老远都闻到了浓重的苦味。

紧抱着缪星楚的裴怀度退了出来,放了一个软枕让她靠着,一边用白色手帕轻柔地擦着她额间的冷汗,看着她干涩起皮的唇瓣,他心难抑地收缩在一起,用指腹轻轻擦着她瓷白的脸,声音放低放沉,“楚楚,我们喝药了。”

虚弱的缪星楚缓缓掀起眼皮来,一双乌黑光亮的眸子灿若晚星,眼波流转,倒映出裴怀度的模样,她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意,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手,两手交叠,她的手就这样卧在他手心。与他相比,她的手小小细腻莹润,如上好的瓷一般冰凉剔透。

“景明。”

裴怀度握紧她的手,灼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楚楚,怎么了?”

“今生有幸,与你交心,细想来我们也认识了许久了,那日在普宁观你昏迷之际攥紧我的手腕,那时我就想哪来的莽夫。后来稀里糊涂的那一次,我头脑都发昏了,一心就想要收拾行李远走,去哪都好。但我看到了你站起身来走出去落寞的背影,你从来没有逼过我什么,我很感谢。”

他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抓得更紧了些,冷峻的脸上努力压制着涌上的种种情愫,只是这个时候化作了心上浓浓的愁,恰如秋叶梧桐时,孤鸟鸣叫,细雨飞花,让人断肠。

缪星楚的表情极为的平淡,平静中带着从容,她缓缓闭上了眼,“景明,世事无常,人各有命,莫强求。”

莫强求。

最后的三个字仿佛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心上,他的心陡然一空,接着沉重愚钝的失落感盈满了整颗心,让人喘不过气来。

生平头一次,他的眼眶红泛着,哪怕是从前被人欺/辱再难再痛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这般的无能为力。生命如在手心的流沙,细沙滚落在尘世间,被风吹散,沧海一粟,何其渺小。

他从不信什么神佛,只因神佛从未眷顾他,他人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混着血和痛。只是这一次,他叩求诸方神佛,护佑她平安,他愿倾所有去换,哪怕是他的命。

裴怀度倾身将缪星楚紧紧抱在怀中,声音低落沙哑带着几分恳求,“楚楚,就算是为了我,你要平安寿永。”

明知道这可能是谎言,缪星楚仍然笑着应了,她一生见过不少病人,家属的不舍和恳切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如今她成了那个病人,切身体会这情,又觉得太重太沉,她的心像是被他攥在手中,死死不肯放,久了那疼便漫了上来。

接着,他退开了身子,温柔的吻先是落到了她额头上,眼皮,移到了眼角,动作极其轻柔,像是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郑明在一旁险些落下泪了,端着药的手紧着,微有些颤抖。

裴怀度拿起了那药碗来,就要用勺子喂她喝药,缪星楚饮了一口便自己接过去一饮而下,继而慢慢闭上了双眼,依偎在了裴怀度的怀中。

此时此刻,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她才觉得所处的人世是真实的。

饮下药后,她陷入混沌的意识之中,半开半阖着眸子,面色也惨白着。

裴怀度将她安放在了床榻上,掖好了被子,把她散落的几缕发丝撩到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不远处的沈镜安赶过来替缪星楚把了一下脉,沉吟片刻道,只说了一个字,“等!”

一会,暗卫走进来禀告说着外头两相对阵的局势,齐王愈发不耐烦想要硬闯进来的架势,请如何示下。

裴怀度心头的火一下只冒,冷厉的眼神直直扫向了门外,明明就是烦躁难耐的时候裴晋北偏要上来凑一脚,不依不饶

玉扳指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明明一个小物件却砸出了雷霆巨怒的声响,他厉斥,“让他给朕滚!”

一下屋内的众人皆一惊,刷刷地跪了下来。

郑明苦着一张脸,“陛下息怒,已经快马加鞭去请姜大人了。”

甚少见圣上发这样大的火,他向来冷静自持,举棋若定,哪怕是再棘手的事情他都平静地处理,最多是冷寒的气息会萦绕他几日。

床榻上的缪星楚动了动眼皮,有些虚弱地睁开了眼,“他还没走吗?我不想见到他。”

听到这话裴怀度立刻转过身,坐到了床边,低声轻哄道:“楚楚,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进来。他今日休想见你一面。”

缪星楚抬起手来在枕头底下试着摩挲着,很慢很慢,摸出了一张纸来,声音轻飘飘地像是漂浮在空中,“这是最后的,我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决了。”

说完这句,她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裴怀度接过那张纸来,认真地看了一遍,捏紧了些,霍然起身,“拿弓箭来。”

一听到这话,沈镜安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也不顾上什么了,“景明,你疯了吗?莫不是要一箭射死他。这可使不得啊。”

去拿弓箭的郑明动作虽快,可额头上也是忍不住冒着不安的冷汗,若是陛下真的在此处射杀的齐王殿下,那后续的事情要处理的事情真的太大了。堂堂亲王,竟这样一箭被人射死在钦州,传出去是多大的舆论喧哗。

“陛下,这姜大人快到了,您莫冲动啊。”

“起开。”他向前走着站到了门口,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那箭上穿着那纸书,利空的一箭穿梭直穿而去,让人心惊肉跳。

接着他便撩袍面色平淡的走了回去。

沈镜安差点给他吓出病来,扶着桌子喘气,“这裴晋北冥顽不灵,还是赶紧让人过来吧。”

也不管外头是怎样的一个情况了,总之里外都有护卫守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失守。

裴怀度重新做到了床榻边,一双眼静静地看向了床榻上的人,心也在此刻平静如水,只有他知道这份平静下面是怎么样的波涛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死寂沉沉,连吹进屋的风都添了分沉闷,融入这粘稠的空气之中。

忽而,缪星楚心头一梗,死死皱下眉头,睁着眼睛看向了四周,天地颠倒,晕头转向,意识在此刻仿佛被火烧着,热意顺着血液流淌至全身。

心头翻涌,她朝向一侧猛地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液来,整张小脸皱在了一起,没有半点血色。

那抹鲜艳的红色刺痛了裴怀度的眼睛,他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俯下身去用一方白帕去擦去她唇角的鲜血。

害怕、恐惧、担忧,一阵巨大的绝望淹没了他,他转过头去神色凌厉,“明希,楚楚她怎么了?”

心一凛,沈镜安险些跌了脚步,冲了过去,接过缪星楚的脉把了起来,凝神屏气。

他跌坐在了榻边,松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没事了,熬过去了,接下来要好好休养了几日才行,切不可再过度劳累了。”

简直是劫后余生,沈镜安腿都有些软了,今日这一遭,着实是惊险之极,稍有不慎,星楚便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他连忙起身,走到了桌旁,大笔一挥,又写了满一张纸来,喊住一旁喜上眉梢的郑明,“郑公公,劳烦你看紧些了。”

郑明接过药方便着手去做了。

“为何不醒?”裴怀度细心地用清水为她清理着污迹,直到听到沈镜安说的那句没事,他才放下心来,只一阵后怕攀上心来,险些他就要失了她。

“怕是还会昏一整日,晚上麻烦些,怕再烧起来,还要熬几日。我这几日除了出诊便守在这里了。”

说着沈镜安便捞起了桌上一大早青然拿过来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一直沉浸在救治中,现在才发觉饥肠辘辘的。

咬了几口突然想起外头来,便撩起衣袍走了出去。

***

屋外依旧是剑拔弩张,谁都不让谁。

裴晋北有无数次想要冲进去的念头,可他记得刚刚沈镜安说星楚染了疫病,想必是在里头救治着,若是此刻闹出大动静来,他怕会惊扰到里头,所以按兵不动,一直在等着沈镜安的消息。

两相对峙,沈镜安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看见裴晋北还是那样要死要活的姿态提着剑站在那里,现在危机过了他倒想起刚刚裴怀度那一箭。

就算不射死他,至少也往肩膀来一下,让他知道不能这么嚣张。一大清早带着一队人马堵在人家门口,像什么话。

从前不知道他这般冲动,世人眼里的他向来端肃清正,彬彬有礼,端的是温文儒雅,在朝中都称道一句。

这明目张胆包围在这里,不知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家子孙,圣上手足,御史参他一本都够他喝一壶的了,更别说眼下颜家这个境况。

况且齐王妃刚刚小产,裴晋北百年迫不及待地围绕在星楚身边,真是让人遍体生寒,所谓齐王夫妇恩爱的传言到底几分真假。

这样想着,沈镜安的眼中带了几分的嫌弃,语气不虞,“齐王殿下,你这样让我很难做。你要见星楚,她眼下病着,不肯见你,我已经退了几步了,让人将婚书和退婚书都一并送出来了。你何必自取屈辱。”

那婚书几个字激怒了裴晋北,他剑一横,直指着沈镜安,“不用你在这里挑衅我,我要见人。”

沈镜安摆了摆手,摆明了认为裴晋北拿他没办法,两人只能是在这里干耗着,“星楚刚刚挺过去,你确定要这样堵在这里?她已然有好转,平平安安,王爷可放心了吧?”

话音刚落,策马奔腾的一队人马就这样冲过来,身边带着几个武将和文官。

姜书白从城南赶到城北,一路飞驰,一颗心惴惴不安,哪里想到陛下竟然会亲临钦州,思及那日威武将军府缪姑娘身旁跟着的人,心下便多了分了然。

陛下后宫如空置,久不立后,朝臣们本就多有猜测,只是碍于陛下圣威,不敢多言一字,毕竟我们这位陛下自幼在西夏潜伏,后征伐沙场,向来说一不二,不顾情面。

这位缪姑娘怕是有善缘。

拼了命赶来终于是赶到了,姜书白一看到了这团团围住的院落便大吃一惊,想过离谱的,没想到齐王殿下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堵在了门前,兵士甲胄加身,严整肃穆。

这几日他跟在齐王殿下身边,一是协同治理钦州瘟疫,二便是监督牵制了。

几日下来,这齐王殿下做事张弛有度,果敢淡然,不像这般疯癫之徒,姜书白若不是看着齐王殿下提着剑明晃晃地站在那处,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下了马来,姜书白恭敬行礼,“齐王殿下!”

见有人来了,裴晋北剑眉冷隽,反手一个利落将剑收回了身边将士的腰间。

“你来做什么?”他身姿挺拔,沐浴光下,长身玉立。

姜书白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时辰不早了,王爷今日的行程还没走,这边请。”

这赶人的架势再一次让裴晋北紧紧皱着眉头,他手中还攥紧了那纸张,面色冷严。

“姜大人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吗?本王做事,还容不得他人质喧。”

油盐不进的姿态沈镜安今天看一早上了,要不是顾着点仪态早就撸起袖子抄起扫帚赶人了,他来了气,说了不见就不见了,病者为先,偏要这般步步紧逼。

姜书白敛下了神色,记着来人吩咐地要速战速决,就直接从怀中抽出一块金色的令牌来,举了起来,面向了裴晋北。

看到这令牌的裴晋北面色一沉,双拳紧握。他是被钦点来赈灾了,可这令牌却在姜书白手中。先前那封陛下亲写的笔书已然是警告了,现在这令牌一摆出来,可不就是赤/裸/的威胁了吗?

陛下派他来赈灾,却在背后辖制着他,看来是对他不甚放心了,加上先前在紫宸殿陛下的冷淡的神情,裴晋北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似自己走进了一条独行道,没有回头路。

宫中母妃说着好听是自闭宫门,自请修行,这背后哪里能没有陛下的手笔。

雷霆圣威,如今压迫着他身上的那根反骨,如泰山之石,将他死死压住。

大庭广众之下,姜书白也不想给裴晋北没脸,毕竟这钦州之灾还未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们共同商讨,若是撕破了脸皮,双方面色都难堪。

姜书白收了令牌,再次行礼,“齐王殿下,城北那头出现了动乱事件,情况紧急,需您过去镇着。”

这是给他台阶下了,只希望裴晋北不要冥顽不灵。

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强求了。幸好今日得了一个星楚平安的消息,也不算空手而归。万事她平安就好,再图日后。就算她再怎么怨他,他们毕竟有段情在。

裴晋北理了理衣袖,抬起眉峰,“谢姜大人提醒,本王这就来。”

这一句让沈镜安和姜书白同时松了一口气,能不动手是最好的,就怕动起手来不好收场。

裴晋北缓步走到了沈镜安面前,声音清朗而冷,“今日多谢沈大夫了,希望你照顾好星楚。”

沈镜安环抱着手臂,依靠在门柱上,嚣张地睨了他一眼,“自然,齐王殿下请吧。”

说着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提袍走进院落内。

裴晋北骑在马上朝着城北方向去,一直在回忆起刚刚的一切事情来,突然他心顿了一下,刚刚那一箭到底是谁射出来的?又是谁能驱使动姜书白从城北一路飞驰到城南来,他可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傲。

眉眼一凛,他眼神冰冷,低声跟吩咐身旁的护卫。

护卫附耳过来,只听裴晋北的一句,“去查查看,圣上此刻在何处?”

这话把护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京城往返要一些时日。”

裴晋北道:“去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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