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进了仁心堂的窗内, 支着小窗的架子沐浴着金光,倒下孤瘦的影子来。这个时段的风有些凉,吹拂在面颊上,让人困懒的心都散了。

仁心堂外头的主街上, 苏大人正小心谨慎地向裴晋北汇报近日的工作, 为了不出现纰漏, 他还特地找了几张纸记录下了这几日钦州的疫病情况。

每一条都梳理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含糊, 也与符合裴晋北来钦州后所了解的情况相符。他们在路上走着, 巡视着这钦州灾病的情形。

“多亏有您来坐镇,这钦州疫病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前头几日, 可是忙得焦头烂额, 有些病的人在家半生不死没人照顾,却缺医缺药, 有的没染病的百姓抱着全部家当就想着往外头跑。这隔壁就是京城,若是传到京城去, 下官是万死难辞。”

苏大人习惯性驼着背,明明是高大的身材却在裴晋北面前显得矮小, 脸上还带着十足十的恭敬和慎重,这慎重过了头就显得有些畏首畏尾了。

几乎这几日所有的事情他都要一一向着裴晋北报告, 无论大小, 生怕自己漏了一个字,让人摘了帽子掉了脑袋。

苏大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偏生这讨好还特别真诚, 让人见了不会生厌烦, 这也就是裴晋北能忍他那么就的原因。

他搓了搓手, “您来钦州救了钦州老百姓的命,这疫病来势汹汹,若无您的先拿下了赵大人,镇住了一众人等,接下来的救灾也不会那么顺利。”

裴晋北面不改色,眉眼清冽,“这话不妥,本王来赈灾,是圣上的旨意,皇恩浩**,不敢揽功。况且朝中对钦州疫病甚是关切,六部齐心,才能让救灾进展得如此顺利。本王不敢居功,这种话苏大人下次还是莫说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不落下半点把柄,颇有办实事却不自傲的清正。

苏大人连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是,王爷说的是,皇恩浩**,是百姓之福。”

都说齐王殿下清雅端正,这几日他观察了王爷的所作所为,一应事务,皆有章程和立法可依,又不墨守成规,在实际的救灾中灵活变通,看来传言不虚,齐王殿下称得上是清风峻节。

苏大人看裴晋北是好一阵佩服,可裴晋北却对苏大人不太满意,他有办事能力,但缺少做事的决心和骨气。在赵泽蒙手下多年,从不不贪墨,但遇到事情却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不说话。这样的人可以做下属,不怕他不忠心耿耿,却不适合到一个更高的位置去。赵泽蒙被杀,这钦州总要有人接手,看来这苏大人不太合适。

不过如今瞧他那犯傻的认真样,还有几分可爱,虽是讨好,但一片赤诚。

裴晋北想着,却没有显露半分,一边走着一边继续听苏大人讲解这几日的情况。

不远处有热气升腾,裴晋北顿了脚步看了过去,“那是哪里?”

苏大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头是将一些衣物用热水烧着,这样染过病的人穿过的衣裳,也就不用烧掉或扔掉了。这还是京城来的缪大夫先提出来的,听说从前雁南关疫病的时候她救过灾,这回钦州疫病幸亏有这些大夫。”

朦胧的烟雾轻轻漂浮,散落在空中再不见踪影,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她年纪不大,却胆大心细,努力召集当地的医士去救灾,没日没夜地埋在里头忙活着。

那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她,他们因雁南关疫病相遇,又在钦州疫病重逢,只是时隔多年,他们都不再从前的样子了。

他穿着锦衣华服,出入朝廷深得重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放逐在边关的落魄皇子。

可是每当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梦见从前的日子,那些他在边关逐步建立功绩的日子,那时有星楚,那个坦**果敢的姑娘。

回到京城后,有母妃,有颜家,在朝中有了能说话的地位,可责任也变成肩上的重担,握紧权势是他不得不走的道路。

一念之差,他当时若能不成婚,也就不用落到今日的田地,许他和星楚早就锦瑟和鸣,儿女双全。

思及这几日缪星楚的抗拒的态度和冷漠的眼神,裴晋北的眼里落了几分暗淡,抬眸看向路时添了落寞。

苏大人说了一路,又提及了京城来的大夫的事情,像是打开了一个话匣子,说个没完,走到一处,他忽而停了下来,“那便是仁心堂,听闻缪大夫今日便在那里。这里头大多是孩子,染了疫病被送到了一处来。缪大夫温柔,看诊的时候各个都听话。”

裴晋北转过头去,看到了牌匾上写着的仁心堂,若有所思。

“王爷?”苏大人见裴晋北停留住,有些疑惑,怕不是想进去看看吧,里头都是染病的人,若是不留神可就出大麻烦了。

裴晋北果然没让苏大人失望,“走,进去看看。”

苏大人吓得面色大变,手也哆嗦起来了,“王爷,里头有疫病,下官染了病无事,倒是您若是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这责任啊。”

有些冷的眼神扫了苏大人一眼,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些,脸色隐隐发青。毕竟他也不会亲自到这些个地方来,都是在外头。染了病的病人都送到划分好的区域去治,他们这些官员一般是能躲就躲。

刚有疫病那会,还有几个官员染了病,来势汹汹,没几日就去了。吓得他是魂飞魄散。

“带着面巾不要担心。再说不是还有大夫吗?死不了,走吧。”裴晋北的语气淡淡的,可苏大人却听出了几分不容拒绝,他面色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了。

一踏进仁心堂,便是重重的药香弥漫着,还有来往的匆匆脚步声,里头喧哗一片,像炸开了锅,沸水滚烫着,哭声和叫喊声交错,吵得人头疼。

这一处送来的都是孩子,几个大夫忙得连喝口水缓下心来的时间都没有,各个都是皱着眉头来回穿梭。孩子体弱又极易受到惊吓,离了父母,更是害怕焦躁,故而哭声不断。

裴晋北还在外院走着,耳畔就传来了不停歇的声响,哭声如鞭炮炸响,此起彼伏。

踏进里头,更是如掉进了沸水锅里,甚至听不到身边人的说话声。

“王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在这也帮不上忙,还耽误大夫们治病。”

可惜他的声音淹没在其中,没法子他只好大不敬凑到裴晋北的耳边又说了一遍。

然后看到了裴晋北冰冷的眼神,苏大人缩了脑袋。

突然,他眼一尖,看到了忙着的缪星楚,招了招手,“缪大夫,这边!”

缪星楚边走边时不时低头写什么,面色全是认真和严肃,听到这一声,皱了皱眉头,看了过去。

“大夫,你要走了吗?”可怜兮兮的语气带着哭腔,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挂着两串泪,泪眼朦胧的看着她,面上全是害怕和恐惧,面色红润,额头滚烫着,还发着热,声音也虚弱。

她不敢去抓缪星楚的衣服,她听大人们说,这病是传染的。她本来就是街上流浪的乞儿,没人管的,若不是这次被送到了仁心堂来,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这个大夫温温柔柔的,还会哄着她,看见她要走了,便忍不住泪了。

缪星楚转过身来哄道:“小姑娘,你呢,好好吃药就会好的,药有些苦,若是吃不下,便让医女姐姐给你一个蜜饯吃。我一会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小姑娘嘴巴嘟嘟,忍着泪,说了句好。

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后她喊住一个医女,“可以去煎药给这孩子喝了,记得拿个蜜饯来。”

“是,缪大夫。”

缪星楚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走进了些才看到了裴晋北,她面色一冷,差点就想扭头就走,可她硬生生定住了脚步。

苏大人陪同来,肯定是公务,事关钦州疫病,她也不能耽误半分。

行了个礼,她道:“这里头嘈杂,不如借一步说话。”

苏大人就差把救命恩人几个字刻在脸上,脸色转喜,这话说到他心里头,连忙扭头看向了裴晋北。

却发现裴晋北看缪大夫的眼神不太对劲,深沉的目光里有些他读不懂的情绪。

苏大人心一咯噔,噤了声,等着裴晋北的指示。

好在裴晋北没让他等多久,平淡地说:“走吧,去外头。”

苏大人谢天谢地,“来,王爷,缪大夫这边请。”

接着一行人朝着外头走去,声音变小了些,还算安静的地方。

缪星楚正好也有事要说,便先开了口,“苏大人,仁心堂里孩子居多,您看药物那边的供给是不是应该跟紧些。”

苏大人抚掌,连连答应,“缪大夫你放心,下官回去一定好好管这事。”

“这位是齐王殿下,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缪大夫医术绝佳,这次多亏了你们这些大夫来。”

刚刚听了一路什么都没都说的裴晋北罕见地失了一下神,下意识对上了缪星楚的眼神,依旧是那般的冷清和陌生。

他薄唇轻抿,一言不发,衬得一脸堆笑的苏大人像个傻子一样。

终于他开了口,“苏大人,烦请你再借一步。”

苏大人愣住,脸上的笑容也定格在了瞬间,很快回过神来,他退了几步,“是。”

带着几分狐疑和不解他走远了些,不过他也不敢走太远,若是王爷有吩咐,他也可以及时应答。

思及那一日王爷受伤是缪星楚先救的,苏大人的脸上划过了了然。

若是苏大人再走远一些,缪星楚估计早就掉头就走了,不太想跟裴晋北离得太近。

“王爷有何吩咐?”她挺直了背站着,话语里全是疏离。

裴晋北上前一步,缪星楚皱下眉头,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星楚,钦州疫病,危险重重,你又何必来?”

缪星楚抬眸,嘴角微弯,话语间多了分嘲讽,“裴晋北,几年的安生日子过惯了,现在连赈灾都觉得危险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我是担心你。”

“我说了很多遍了,你再说几次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毫无瓜葛。”

裴晋北这几日不知听过几遍这句话了,额上青筋暴起,面色不虞,“星楚,你真的要这般抗拒我吗?”

“你已有了王妃,府中指不定还有多少侧妃小妾,早已背弃了你当初说过的话。在你另娶的那一日,我们便一刀两断。”

听到这话,裴晋北走上前去用手锢住了缪星楚的肩膀,“星楚,你听我说,只要你愿意,王妃之位肯定是你的,给我一点时间。我府中也没有什么侧妃小妾,整个齐王府可以只有你。”

他的眼神里有几分偏执,清正的姿态消失殆尽。

缪星楚紧拧眉心,想要挣脱开他锢住在肩上的手,一字一句说得坚决,“我不愿意,死都不可能。”

他的眼底略过了几分凶狠,倾过身去几分,“星楚,我不许!”

“啪。”

缪星楚狠狠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瞬间红了一片,也应她挣脱动手的动作,让手头的纸掀了满天,一时间两人在纸中对视着。

裴晋北的眼眶布满了红血丝,紧咬牙关,面色难堪至极,他紧握双拳,关节相交发出声响来,眼底阴鸷一片,掺着狠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星楚,你不可能逃出我的手心。”

她气得牙根痒,看他一幅阴狠的样子哪有当年的半分儒雅端和,真是看走了眼。

苏大人简直是目瞪口呆,他吓了一跳,连走带跑差点摔倒立刻往这边赶,一幅苦瓜表情,“这这这…..缪大夫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冷嗤一声,缪星楚转过身去就要走,“齐王殿下好大官威,哪里是我一个大夫能得罪得起的,仁心堂还有病人,我先走一步,告辞。”

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苏大人自然看到了裴晋北阴沉冰冷的表情,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连忙道歉:“缪大夫性子直,回头我说说她,王爷您大人有大量。”

裴晋北冷笑,“你也配说她?”

甩袖便带着人走出了仁心堂。

留下苏大人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

透过窗,天光流泻进来,照得屋内亮堂,大开着门,清风徐来,送来凉意。

裴怀度刚刚沐浴更衣,衣领上略带了些湿意,光影打照在他流畅利落的下颌上,衬出清隽的五官,冷白如玉的皮肤沾了些水,明暗交错间剑眉星目皆赏心悦目。

也没耽搁,接著称病的由头,裴怀度来了钦州。不过国事繁杂,每日都有小山似的奏折和密信需要他亲自批阅,不过是换个地方处理事务罢了。

好不容易刚刚出门前批了一批奏章,回来后又送来了一小山,就好像是永远批不完一样,偏偏事情都要紧,边防布局,朝中人事动向,锦州大旱,哪个都不简单。

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你这是送礼?一批又一批。”

郑明冤枉,“陛下,国事诸多,耽误不得,老奴这不是怕耽误国事。”

圣上出来这几日除了易容出去探察了一下钦州的疫病情况,便是在这屋子里处理奏折奏章,没有一刻空闲。

而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了,每次出去回来都要沐浴更衣,有时一日要更几次。

夫人那头也是忙得够呛,整日早出晚归,只有晚上一小段时间两人可以叙话,一会夫人就耷拉着眼皮要赶人了。

可怜见的圣上没说几句就被人推出了门外,吃了闭门羹。

勤政多年,裴怀度头一次生出了些惫懒的心来,可没法子,楚楚正忙着,钦州的疫病又控制得当,没了理由,他好像只能批奏折了。

裴怀度摊开了一本奏折,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面色也恢复的往日的冷峻,提笔勾画,渐入佳境,桌上的奏折也被一本本批阅。

日暮见晚,夕阳西下,斜晖铺洒在壁上,金灿灿的。

缪星楚提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踏进了门,一进门就看见了正襟危坐的裴怀度。

自觉的不去看那些案桌上的东西,她站在了原地,敲了敲门,“景明。”

裴怀度蓦然抬头,眉梢染上了几分愉悦,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郑明也识趣地赶忙收着案桌上的东西。

两人坐着,青然沏了茶进来,缪星楚拿起来饮了一口就放了下来,眉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连带声音都有几分有气无力。

“你在屋子里不闷吗?”缪星楚这几日回来不是看见他在处理公务就是看见他在处理公务,好像他就长在那处了,没动弹过半分。

心生艳羡,不用跑来跑去还挺好的,也不废那么多心力。不过转念一想,他处理的事情肯定不简单,指不定比她更劳心。

“开着门窗透风,不闷。”裴怀度一本正经地答道。

缪星楚却想是想到什么似的扑哧一笑,接着就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笑到停不下来。

看得裴怀度是不明所以,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没什么不妥,又看向了缪星楚,她依旧笑着,惹得裴怀度无奈。

“楚楚,笑什么?”

她压下笑意,眉眼弯弯,“刚刚我进来一瞬间好像觉得我是在外劳累了一日,辛辛苦苦做工,来养家中的整日埋头苦读的男人。”

这一下让裴怀度成功黑了脸色,楞了一下便晃过神来,“楚楚,你说什么?”

他的话语里罕见地多了分不确定,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不过他竟然认真去思考了一番,她在外忙了许久,而他匆忙来没个住处,方便看她也就住在她这了,用膳也是用这里的。而他在屋里有时坐一日,可不就是埋头吃软饭的男人吗?

一时被噎住了,他有些气闷。

缪星楚也知道他有气性,见他变了脸色笑了笑,“瞎说的,你也信,我知道你每日忙着,可不比我轻松多少。”

“若是楚楚愿意养我,也未尝不可。”

这话让缪星楚红了脸,她反驳:“别别别,我可养不起你。你这金玉堆出来的人,什么玉琼佳肴没吃过,跟着我你就吃不起饭了。”

裴怀度没说话,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面上烧着,缪星楚别过脸去,耳根绯红一片。

下一秒,却感觉到了裴怀度凑了过来,清冽的气息靠近,缪星楚楞在了原地,被抱了个满怀,她下意识抬头看他,紧绷的下颌线流畅。

她觉得他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时不时就要抱她,可怕的是她竟然有些习以为常。然后他就会接着制造几个不经心的吻,先是耳垂,接着就是额头,脸颊。

缪星楚被抱着,想要挣扎,却被抱得更紧了,他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我沐浴更衣过了,可讲究了?”

最后几个字上扬,带来几分愉悦。

她急中生智,趁着裴怀度不备便掐了一下他的腰,以极快的速度弹起身来,语速飞快,带了些慌乱,“我还没沐浴更衣,我不讲究,先走了。”

说着就踏着脚步走出屋外,跨过门槛险些摔倒,她踉跄一下。

“小心。”

“知道了。”接着就是她走远的声音。

屋内剩裴怀度饮着茶,失笑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此时,郑明走上前去,在裴怀度耳边耳语了几句,肉眼可见的裴怀度脸色冷沉下来。

“裴晋北是没事干了吗?”

郑明恭敬站着,“圣上,要不派人让齐王殿下知道些教训。”

圣上要是不解气,套着麻袋打裴晋北都是可能的,只是不要打到脸,也别伤到要害,给个教训便是。

听到这话,裴怀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是土匪还是太监?”

这句让郑明噤了声,低着头不置一词。

裴怀度眉宇染上了几分不悦,转动着玉扳指,声音清绝,“钦州的事不够他忙,看来都是交给下面的人了,让姜书白歇歇,将手头的麻烦事交出去一部分。”

“是。”

“裴晋北遇刺的事情如何了。”

“照陛下的意思,已经暗中在调查了。”郑明抬眼觑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心道,“查到谢家头上了。赵泽蒙是四爷的人。”

裴怀度继续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清冷。

“继续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