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 吹乱冷叶离愁。地上的尘土掀起又安眠,扰乱了视线。整个普宁观略显萧索,自从纪凡案之后,一切都失了秩序。
有多年来受不住刺激的女子跳湖寻死, 也有疯了的女人趁乱跑了出来, 搅得人不得安生。一时间群龙无首, 那些被捆绑犯事的嬷嬷还在被审问。
这事严嬷嬷镇住了观里,主管了大小事, 她平日里和善有佳, 从不偏袒,做事严谨规矩, 自是没有人不服她的。不够因这这件案子, 普宁观的名声有损, 成了不受欢迎之地,一时更加荒凉, 鲜有人问津。
而对那些住在普宁观的女子来说,则是另一种安宁。
烈日炎炎, 灼热的日头烤着大地,地表变得干燥, 也让人生出了几分心烦气躁。
严嬷嬷这几日正在忙着安抚普宁观众人,重新分配的住所, 进行大面积的清理和修整, 眼下她正在指挥着丫鬟护卫忙活。
怀里抱着珠珠,她满头大汗,苍老的面容上皱纹遍布, 端肃着一张脸。
珠珠头上扎着可爱的小辫辫, 拿手给严嬷嬷扇着风, 力道小,聊胜于无,一向严肃着一张脸的严嬷嬷笑了笑。
“严嬷嬷,给你扇扇风,让你也凉快凉快。”珠珠歪着脑袋,圆圆的杏眼水灵灵的,娇憨可爱,还拿随手携带的手帕给她擦汗。
笑得乐呵呵的,严嬷嬷揉了揉她两个小巧的辫子,“嬷嬷知道珠珠乖。今日有没有去见你娘和孙姨?”
“见了见了,她们让我出来玩呢。从前不让我踏出紫竹院,现在好了,可以到处玩啦!”珠珠笑开了花,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只是,我没有看到姐姐,姐姐去哪里了呀?”珠珠有些疑惑地问道。
严嬷嬷眸光略深,知晓珠珠口中所说的是缪星楚,不过这不是她可以插手过问的事情了,也就简单哄了两句就过去了,珠珠心思简单,也没多想。
从那一日的蛛丝马迹和后续普宁观的事情中窥探,这位周夫人背后的势力不简单,错综复杂,还是别去过问了,总归这小庙装不下这一尊大佛。
还有一件事情让她很疑惑,原本西夏公主深得圣心,是嚣张不将人放在眼里的主,可纪凡案之后颇为沦落,侍卫看守不准进出半步,俨然一副被幽禁的样子。
严嬷嬷心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连额间的沾到眼睫上晃了眼都是后知后觉。
“嬷嬷!你看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珠珠揉了揉眼睛,“又没了。”
严嬷嬷皱下眉头,抬眼看向了四四方方的庭院,没有半分人影的踪迹,唯有一只飞鸟略过,她也没当回事,只道是珠珠看错。
就顺着珠珠望着的望向看去,人影在飞檐上脚步迅速。
小径深处花草惊动,人影蹿过,一袭黑衣动作利落,擦着墙边飞过。突然,他躲避在一处一动不动、侧耳听着。
“你说那柴房的嬷嬷怎么还不处置,犯下如此重罪,早就该受到惩处。”
“她可是纪凡手下最为得力的管事嬷嬷,平日里都是纪凡指示她做的那些勾当。现在纪凡死了,知道最多事情的就是她了,想要死,哪有那么容易。总要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吐出来才行。你没看她已经被审了好几次了吗?”
“怎么不送到该审的地方审?”那姑娘手上端着盘子,有些不解。
刚刚一旁回话的姑娘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凑近了小声说道:“我听说啊,是跟雪霁居周夫人有关,这才留到了这审。”
端着盘子的手一不稳,险些摔倒,她差点就犯错了,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
“快走吧,等等要被骂了。”
“不觉得这里怪怪的吗?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瞎说什么,赶紧走!”
见两人走远了,裴晋北才现了身,蒙着黑布的脸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来。
周夫人?他心下一动,无论如何,都先去看看,不要放过一点线索。
连墙摸屋一路往柴房去,裴晋北远远看过去,门口有护卫看守着,眉心微顿,他脑子里盘算了一下刚刚一路走来时护卫的换岗时间,当下就决定放倒两人。
一两颗石子破空飞来,直打在了后颈的穴位上,门口的侍卫应声而倒地,他也没从正门进入,一路到了后门,劈开了锁从这里进去。
一走进去,浓重的血腥味和尿骚味直冲人的天灵穴,鼻尖微动,裴晋北顿了下脚步,有些警惕地环顾了四周,小心试探着周围的一切。
“我错了,放了我,我什么都说……”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一处传来,裴晋北眉眼一扫,横了过去,锋利的目光打在了那坨巨大的肉上,伤痕遍布着,肥硕的身子占据了巨大的空间,粗布麻衣破旧,白花花的肉上血迹斑斑。
闭目细听这屋内没有第三个的声响,裴晋北以无声的脚步挪到了那管事嬷嬷的面前。
剑锋雪白刷得一下照出了那人惨白的一张脸,“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嬷嬷也是被审怕了,也不管来人是谁,一身黑衣就怕是来杀她的,吓得倒豆子似的一句接一句,“我说,我都说……那周夫人是我绑的,也是我送去的威武将军府,可后来她逃走了,损了我不少人,那时候情况紧急,观主又没有踪影,我得知事情败露就先跑回了普宁观。”
大喘着气,她瘫坐在地,头发丝凌乱不成样子,遮着脸看不出她的表情来,可依稀能从她的声音里的颤动听出她的惧怕。
她忽而大哭,泪大淌,粗肥的身子滚肉,“可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老奴是财迷心窍了,那天杀的西夏公主非要让我去绑了周夫人,我也是听吩咐行事啊。求求这位爷,别杀我。”
管事嬷嬷本想跪地求饶,可手绑在柱子上不得动弹,还要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便痛呼出声。
“周夫人是谁?”剑锋向上,搭在了那嬷嬷的脖颈上,又隔了一段距离,像是怕碰见什么脏东西一样,可这也足够震慑她了。
“就是…雪霁居的缪星楚。”她眼睛瞪直了,哆哆嗦嗦的。
裴晋北一听到缪星楚的名字便知道自己找的地方没有错,回想起这嬷嬷说的几句,他的心止不住地往下坠,他的星楚,在这里便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威武将军府的事震惊了朝野,圣上下令严查,他自然是知晓里头的勾当,那时只觉得这事腌臜,没有连累自己的势力也就不去理会。可如今听闻星楚也牵扯其中,他恨不得将整个威武将军府都杀尽。
剑一翻直对着那嬷嬷的眼睛,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她万般惊恐的神情,“西夏公主在哪里?”
嬷嬷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捡两个字,“积…翠阁。”
冷哼一声,裴晋北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嬷嬷,怒气上涌,心火燎原,烧得皮肉滚烫,这狗奴才应该被千刀万剐。
可理智战胜了愤怒的感情,若此时杀这狗奴才,势必会惊扰到外头的人,他还不想打草惊蛇。
眸光一凛,一颗石子打晕了她,歪着头舌头含血,他的剑光凌厉翻转,刷刷的几声割开皮肉,将原本就伤痕遍布的身体割得更深了,死猪肉般的身子添了更深的纹路。
不再去理会柴房内的人,裴晋北思及来时的路,在脑子里推演了一遍经过的院落,在东南院子处找到了雪霁居。
隔着墙,裴晋北站在了雪霁居的附近,一个心剧烈地跳动着,热血在血管里翻涌,他喉咙泛起了热意。
这里面住着星楚吗?三年未见,只有音书往来,她字里行间依旧洒脱,好似有没有他日子都照样过下去。
这便是他最难忍受之处,星楚太过独立,从不依靠他人,他总觉得他们之前还缺些什么,可来日方长,她既已是他的了,何愁不能改变她。
三年前那条送别路竟成了不回头的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牵绊如此之久。
星楚,若你在信中透露出半点需要我意思,我或是会不顾一切地回来。
可你没有。
现在不同了,你既然来了京城,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定要寻到你。
喉间有血味翻滚,他按捺不住的心滚热,今日见你一面也好,就一面好了,让我看看你是否安好,那日你被人群裹挟着不见踪影,我寻了你许久。
等我安排了外头的一切,我便接你回去,风风光光的补一场婚宴。
星楚,你会原谅我的对吗?不谈过去,只期未来。
他心理有些惧怕,又安慰自己道,只是看一眼,不说任何话,这样便不用带着愧疚。
裴晋北纵身起跃,翻进了墙内,可毫无生气的院落让他的心陡然一空。
萧瑟的风吹百年的老木,日头照下他一张冷峻的脸。
他走进屋内,没看到一人,瞳孔放大,拳头紧紧地握着骨骼发出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分外明显。
未散的药香还依稀可以感受到星楚的身影,空落落的一颗心炸开了,血肉模糊着有几个窟窿滚着血。
人呢?人会到哪里去呢?
发了疯的情绪像枝蔓一样将他整个人缠绕着,呼吸都被束缚住,屋内的空**一如他心上的空洞,他被巨大的失落和失意裹挟着。
刚刚从母妃那里得知了星楚的下落,那一瞬涌上心头的欣喜,到如今人去屋空的落寞失望,他仿佛被绿叶疯狂滋长的枝蔓扎满了全身,只余一双耳朵听着尘埃的飞舞声响,敲着沉坠的心脏。
他一拳砸在了墙上,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通红,往日的清雅不复。
蓦然,他想到那嬷嬷说的那句西夏公主指示,他的嘴角抿下,今日一行,也不能全然无收。
当下提前剑来,裴晋北甩开了心里的落空,愤意重新涌了上来,朝着积翠阁的方向去。
暗无天光的积翠阁门窗紧闭,好歹西夏公主身份不一般,护卫也就在院子外头守着,烈日当头,也都懒散,坐在石阶上目光呆滞。
屋内又传来了打砸的声响,护卫也没理会,这几日都发生过太多次这样的情景了,时不时就有砸碎东西的声音响起,不是死寂的沉默,便是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
这西夏公主就是被关着也不安生。
趁着杂乱的声音,裴晋北一推门走了进去,天光刺得人眼酸痛,白梓冉坐在了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没有人收拾过的狼藉,昔日身边的丫鬟都不敢靠近。
她手里拿着半块瓷片,手指混着尘土,凌乱的发披散着,只定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到外边的天光流泻进来,她刺痛的眼挤出些泪来,一滴两滴很快干涸,像不再出水的泉眼,泥沙淹没。
空洞的眼闯进来一个黑衣,她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抬起眼眸看他,也不问一句,身上散发着颓唐的气息。
“西夏公主?”
听到这一句,白梓冉无神的眸子才稍微有了些光亮,可只是一熄便堕入黑暗。
这话像极了杀人前先问清楚姓名,才好动手,来人又一袭黑衣,可知来者不善。
但她如今落魄到这种地步,若是要杀她,她也没有半分反抗之力。
苦涩在舌尖蠕动,连带嘴角的弧度都泛着苦,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好似不想她的,陌生至极。
“是我。”
裴晋北瞬时间提起剑便朝着她那边走来,脚步沉稳,踏着一股杀气,眉眼凌厉。
白梓冉抬起头来,看到了眼前横着的剑,不躲闪,也不喊叫,只盯着裴晋北的眼睛,“阁下若是来寻仇,一刀了结便是。”
剑气翻涌,直搭上她的脖子,映出她惨白的一张脸。
“为何让人去绑了缪星楚?”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白梓冉撩起了眼皮,目光如有温度,冰凉一片,“莫不是她派你来的?不,你不是。我虽害了她,可她不会以这种方式对我下手。”
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她唇抿着,“莫不是她的什么野男人不成。怎么,心疼了?缪星楚那贱人进了那销金窟早就不干不净了,也就你们这些男人把她捧在手心……”
话未说完,那剑猛地向前了几分,刺进皮肉里,血涌而出。
“把嘴放干净了!”
疼痛漫上,白梓冉的眉梢染上了几分疼痛,可她含着笑,唇瓣嫣然,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不在乎生死。
“你又什么立场来替她说道呢?阁下持剑而来,颇有风度,我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是任你宰割。”
裴晋北将剑缓缓放下,目光如寒冰,一寸寸割开眼前人的肌肤。
“瞧瞧,缪星楚多有本事,勾得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为她死心塌地。”
“我是她夫君!”裴晋北咬牙切齿,连带紧绷着的下颌都硬挺了几分。
听到这话,白梓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出了声,“什么夫君?她一个寡妇死了男人,不然怎么装作可怜模样去勾引别的男人。”
一再听到她嘴里的辱骂星楚之语,裴晋北气极,可理智压下怒火,他敏锐察觉到她话里的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冷锐的眼神扫过来,“什么男人?星楚在这里还遇见了谁?”
白梓冉拧紧眉心,瞧眼前这人不似在说假话,那一副妻子红杏出墙的样子可谓真切,顿时疑上心来。
思及之前听缪星楚说过她夫君亡故,她进京是来替他奔丧的。那时不想问到她的伤心处,也就没有细细问,如今看来,这里头大有文章。
这夫君未死,还称自己死了夫君,还将裴怀度骗到手了,这缪星楚果真是好手段。
她莫不是从家中逃出来吧。
“你家娘子出来的几个月早就在外头有人了。你这乌龟孙还这这里替她讨公道,真是可笑。”
一阵冷嘲热讽,白梓冉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在别人的剑下,只图嘴上痛快。
“到底是谁?”
天大的笑话,不知哪冒出来的夫君要和天子叫板不成。
白梓冉嘴角一扯,“那人权势极盛,就凭你还动不了他,不如早早杀了你那红杏出墙的娘子,清扫门户。”
这话一出,裴晋北的剑利落地又搭上了她的脖颈,目光冷冽,“堂堂西夏公主沦落至此,怕是失了圣心,不如先管好自己,星楚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听见眼前之人的维护之语,白梓冉怒火中烧,“都鬼迷心窍了不成,她都偷人了你还这般护着她!”
简直是鸡同鸭讲,裴晋北抬手便是狠狠的一刀,干脆利落地划过她的脸颊,皮肉被割开,血流满面,直直从眼角划到了下颌,她下意识闭眼的一瞬,刺痛感顿时火辣。
皮肉见骨,狠厉非常。
她捂住脸,低头看到了满脸的血迹,一时间她失了声,只怔怔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迹,痛苦的喊叫就要从喉咙间喷出。
下一秒,裴晋北宽厚的手勒住了她的脖子,猛地收紧,眼神狠辣,一字一句渗人,“我不杀你,这一剑不过是个开始,若再从你嘴里听到些污言秽语,我便把你整张脸割烂。”
白梓冉呼吸声顿,脸上的疼连着心,巨大的痛让她不能忍受,后知后觉的恐惧如水泛滥,可她依旧傲然,死性不改,挤出声音,“活该你娘子跑了!”
这一声激怒了裴晋北,他手越发收紧了些,眼神的刀都淬炼出刀锋来。
忽而,他放开了手,只留白梓冉一人捂着自己的脖子一直在喘气。
“星楚在哪里?”
白梓冉剧烈咳嗽着,“她早就跟人跑了。”
声线嘶哑断裂,嘲哳难听。
冷静下来的裴晋北猜到了白梓冉应该是不知道缪星楚在哪里,今日不宜大动静,若是杀了人便难以控制住局面。
转过身去,裴晋北的目光落到了碎了一地的瓷砖瓦片,“公主这脸,自己的刮的博取怜惜的可能性大些。”
白梓冉抖着身子看他,死命咬住了唇瓣,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晋北冷笑一声,走出了门,起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白梓冉一人在屋内的地上瘫坐着,剧痛涌上,她颤动着身子,一声又一声的痛呼。
她猛地起身冲到了梳妆台上,看到蒙尘的镜子里撕破半张脸的痕迹,低吟转为痛哭,眼泪混着血刺激着,她扑到地上翻滚着,试图缓解着痛苦。
心上和身上的双重痛苦爆发,她将一直没舍得摔的铜镜猛地砸下,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在她右耳,一瞬间这边耳朵边什么都听不见了,脑子嗡嗡作响。
发了疯似的大喊着,声嘶力竭,她泣着血,咬牙吐出三个字,“缪星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