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然连忙低下头不去看淑太妃, 下意识屏住呼吸了,然后才记起来自己此时是易了容,淑太妃不应该认识自己。
只是为何淑太妃在此处,又与身旁的缪星楚有何种联系?
屋内燃着香, 隔着珠帘, 听到些沙沙落笔的声响, 接着笔被搁下,轻触的一声格外响亮。
缪星楚感受到扶着自己的青然有些心神不宁, 她向来落落大方, 举止有度,又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婢女, 见过不少达官贵人, 不应该怯场才是。
除非, 对面那人她认识,亦或是知晓身份。
她心微动, 有一种想要扯开眼前白带子的冲动,按捺住自己的手, 缪星楚缓缓开口,“老夫人, 别来无恙。”
淑太妃接过净盆来洗手,岁月垂爱, 保养得当的皮肤只在眼角留下了几道皱纹, 她笑的时候那皱纹便显得她整个人慈祥和善,只是她此时的表情淡淡,古木无波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整张脸在明暗光的交叠处便透出几分阴森来。
洗干净了手, 接过嬷嬷的帕子擦了擦, 挥手请一干人等出去,只留下了淑太妃的几个心腹在屋内。
青宁被请出的门外,临走前她扯了扯缪星楚的袖子,缪星楚神色镇定,拂过她的手,示意她没事,安心出去。
屋内沉默了许久,没有什么光亮的屋子只留窗那一角射进来的天光,光影下尘埃飞舞。
淑太妃见着她眼上的白布,本有些焦虑的心定了下来,毒发入眼,看来是药起作用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隔着帘幕,淑太妃还是难掩赞赏之色,缪星楚的皮相好,纵是在这灯光昏暗的环境下,还是呈现出莹润的瓷色,就静静站在那里,如空谷幽兰兀自绽放,其姿仪优美,别有一抹亮彩,难怪他那个看来君子端和的儿子会看上她。
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是可惜了,家世不显又是罪臣之后,空有一身美貌只会拖裴晋北的后腿,听闻她医术了得,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儿媳妇贵为王妃之尊何须抛头露面去替人看病。
“一别数月,你看起来不是很好。”淑太妃在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她单手扶额,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人。
缪星楚抬起头来,帘幕重重,她又带着白布子,可那道眼神却冰冷地落到了淑太妃的身上。
“我如今目不视物,也是拜您所赐。或许再过不久就辞别于世,这毒的功效您还不清楚吗?”
淑太妃摸着手腕的佛珠,光滑的触感摩挲过皮肤,她表情冷淡,“是啊,这毒可是奇毒,多活两日都算是对你的恩赐了。”
缪星楚双手交叠,一只手很自然放到了手腕上的红玉手镯上,定了定神,声音清冷,“说实话我不明白,您这番大费周章地想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您说是他嫡母,他同我说他不过是一个庶子,出生高门,有诸多不得以之处。”
“可我今日想来,有诸多不对劲之处。既然他过世了,您又为何来找我的麻烦,我们之间无冤无仇。除非我的存在威胁到了什么。又或是从一开始您就没说对。”
说着,她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是他亲生母亲。”
屋内落针可闻,林嬷嬷转头看向了刚刚还心情尚可的淑太妃,表情有些变化,淑太妃睨她一眼,缓缓起身,向前走去。
林嬷嬷在一旁替她掀开珠帘,珠帘缠绕玲玲作响,如泉水击石,清脆悦耳。
脚步声传来,缪星楚握住手腕的手更紧了些,指尖隐隐可见有些泛白,不过她仍是直挺挺的站立,仿佛立根的松柏,任风吹打。
“你很聪明,可惜这份聪明就要同你这张娇俏脸一同入土了。”
淑太妃用手指挑起缪星楚的下巴,指下传来她轻微的挣扎,“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三年了他都没有回去过一次,为什么只有信件从不见他身影。”
想过,怎么没有想过?
看着他的信件中的话,托人带来的东西,她每次都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被他哄着,等一个没有结果的承诺。
许是那一个关于家的承诺太重,她许了之后就不想让自己后悔,人总要向前看。
三年的等待,她等来了他的死讯,悲痛的同时又有一种茫然,长久的希望落了空。她本以为自己有一个家了,哪怕他不在,但终有一天会回来,他外出做事实现一番抱负,她开医馆行医救人,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你,你猜对了,你的存在威胁到了什么。你那么聪明怎么不想想,威胁了什么?”
淑太妃手指一划,在她白皙的下巴留下了一抹红痕,尖扎的刺痛从下巴传至心头,缪星楚下意识蹙眉,咬着唇瓣。
接着耳边传来她幽幽的话语,“当年他一回京,就风光迎娶了世族贵女入门,三年来恩爱有加,琴瑟和鸣。”
入耳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下巴上的那点痛比不上听到这话时候的心里的剧痛。
一颗心在苦水里泡着,苦涩倒灌全身,漫进五脏六腑,平淡的话如刀一般插进心,还是一刀进去往最深出。
柔软的一颗心被捅得稀烂,咕咕的鲜血流出,皮肉战栗反复受着折磨。
缪星楚背脊僵硬,站在了原地,脚下像是有一个空洞将她吸进去,踏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手指掐进肉里,让她勉强保持了清醒。
白带子一处有些许的湿润,泪水盈眶却在一片白纱后打转。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间挤出来,“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可他们相识相伴多年,她见过他一步步在边关站稳脚跟,一步步往上走,努力建设民事民生,为了实现自身抱负而日夜辛劳,他待人温和有礼,端和内敛,从不务虚。
自认是看懂他为人的,他爱慕她多年,却从不逼迫,温柔地陪伴在她身边,总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出现。君子远庖厨,可为了治她少食胃疼的毛病,他甚至亲自下厨做药膳哄着她。
他看起来是那样干净内敛的一个人,闲暇时候愿意陪她上山采草药,骑马游玩。
直到三年前,她才答应他们成婚一事。
君子重诺,他为何欺她?
“我不信。他人走了,你是他母亲,为什么要往他头上泼脏水。”缪星楚挺着脊背,微微颤动的手指泛着青白,脸色的血色全无。
空气中多了叹息的声音,那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可怜,在耳畔轻飘飘游走。
是啊,他人都走了,他母亲为什么要骗她呢?
真正一直蒙在鼓里的人是她吧。
“他一生勤恳清正严明,你是他一生的污点,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告诉我他在边关娶了你。”
淑太妃满是同情的看向了眼前的女子,手里串着的佛珠,仿佛看向尘世可怜挣扎的蝼蚁一般。
林嬷嬷扶着她的手走远了几步。
忽而她停下,声音凉薄,“不对,三媒六聘,婚书已成,可他告诉你的是真的名字吗?你可曾真的看清过你的夫君?”
缪星楚想起了被她藏在匣盒深处的婚书,用锦布紧紧包裹着,路上有时她会拿出来看看,摸一摸上头的字,他亲笔写的字,像他的人一样周正,又不失风骨。
想起他圈着她在身前,笑着提笔写下的每一个字,吾妻……
就连名字都不是真的,那什么还是真的呢?他这个人身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这屋子不透进来光,真是冷得让人打颤,寒气从脚底蹿上了背脊,她脑子一片空白,直直楞在了原地,她浑身都在发寒,牙齿死死咬住唇瓣仿佛渗出血来。
一瞬之间,好像万物成空,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但就像手缝间的沙土一般,随风飘走,不留下一点半点。
多年的相知相伴,就算他们不曾有过婚约,也是知己,他从头至尾都在骗她。
现在哪一句话是真的她都不知道了。
爱恨都成空,那些说过的情话如今看来如同鱼刺般卡在喉咙,呛红了眼流着泪,却拿不出来,不管饮下多少水,吃了多少口饭。
淑太妃冷笑了几声,“看吧,你自己都愿意相信了。我从不屑给人泼脏水。死到临头也该让你明白了。”
“你应该感谢我,不然到死你都是抱着对一个男人的幻想。女人不能太相信男人的话。甜言蜜语里都是沙,总有人吃了一肚子沙才明白一生错付。”
珠帘被拉起来,淑太妃走回了刚刚的位置上,重新拿起了笔,沾墨缓缓落笔,她的表情很淡很淡,读不出其他情绪来。
“傻姑娘,下辈子擦亮眼睛吧。”
她也曾不顾一切对一个男人抱有幻想,在失宠之后终于发现什么情爱都不值一提,只有到手的权势和财富是真的。
那高高早上的皇帝最后还不是死在了他的皇后和淑妃手里。
缪星楚愣了很久,眼前空洞没有焦距,干涩的泪凝结在眼眶里让人发痛,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那些所有不能解释的故事在此刻都有了答案。只是这一刻,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