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丽风和,万里无云,飞檐下倾泻的天光铺在了汉白玉的台阶上。

顶着头顶的热气,裴晋北和姚晚棠已在殿外候了许久。

两人相对无言,只在马车上闲话了几句府里的琐事。这几日向来贤惠淑良的齐王妃和人称君子端方的齐王不和的流言在京里掀起,外人是云里雾里,众说纷纭。

事实上两人因边关红颜之事已争吵许久,他人不明就里,而姚晚棠却依据手里掌握的一些消息而坚信裴晋北在外头养着一位红颜。她闭于后宅,所得证据不多,不过已足够引起她的警惕。

而这件事也成为她和裴晋北之间的一道裂缝,打碎了她一直相信的完美夫君的假象。原来在面对这件事上,清良方正的他会露出他人不可见的陌生模样。

姚晚棠神情有些恍惚,她站立等候的时候端着仪态,实际上脑子已有些游离,三年婚后的恩爱的一幕幕呈现在眼前,而后在这郎朗天日下如烟云般消散干净。

褪去色彩后的冷静审视,她开始抽茧剥丝,去尝试寻找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那些异样,那方红笺,那块绣工拙劣的竹林方帕,他站在书房外出神的模样。

尽管他解释多次,又尽力安抚,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头那块明镜破了,努力拼起来还是看得见裂缝,一人独坐临在窗前,她无法说服自己他还是原来的那个裴晋北。

青天白日,姚晚棠竟感觉到一阵冷意席卷上了心头,背后惊颤出冷汗,她望向了一旁的裴晋北,见他微微出神的模样,轻嗤一声。

裴晋北素来风姿疏朗,挺立如松,一行一步间均是君子雅正的端然姿态,面上总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处事方面持节有度,严宽相济,在朝野尚有薄名。

此时他站在殿前候着,面上从容自若,只眼中略过的微光显出他的一点不平静。

听到姚晚棠一声嗤笑,他略侧过头,幽沉的眸子眯起,嘴里却道:“晚棠可是身体不适。”

姚晚棠垂眼,视线落到了脚下的砖块上,“王爷好眼力,妾从身到心都不适。”

她有意避开他的眼光,不去看他那张俊秀的面庞,怕多看两眼,她会相信他说的话,那些哄骗她的甜言蜜语。三年恩爱夫妻,人人羡慕她独得宠爱,夫君风光霁月也未曾纳妾,就算三年无所出也恩爱如初。

“那等下面圣后可要请太医好好医治,晚棠若生了病,我近日外出办事也不会安心。”裴晋北话语温和,如沐春风般让人感到舒心。

这些话过去她听得不少,如今听来,只觉得齿缝生寒,脚底冒出了冷气窜上了脊骨。他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温柔面皮下又藏着什么,她不得而知。

姚晚棠低声含笑,“谢王爷关心。”

低眉顺眼的模样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可她面前的这人是惯会洞察人心的裴晋北,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郑明恭敬走来请二人进去。

裴晋北拍了拍衣上看不见的尘土,带着姚晚棠走了进去。

行至殿内,二人跪下行礼问安。

裴怀度挥手让人给他们夫妻看座,一旁的侍从立刻抬来了椅子。

一走进来,裴晋北就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从殿内点起的沉楠香到面前多了几扇山河锦绣的屏风,以及泛着苦的药味。

隔着重重精致的屏风,里头的人影看不太真切,不过也没人敢直视天颜,因此是被隔绝出的一块地方来。

“朕本不欲插手你们夫妻二人之事,你们是圣旨赐婚,金媒玉聘,天作之缘。何事须闹得满城风雨。”

裴晋北谢罪,只道是夫妻之间的琐事,那些是捕风捉影,皆属无稽之谈。

姚晚棠一言不合就收东西回了娘家,大张旗鼓闹得谣言四起,可她生性倔强,不惧流言蜚语,依性行事,爱恨坦**。姚太傅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了解事情的起因之后劝自家闺女不必拿捏些没影的事情闹,夫妻之间的感情都是这样一点点消磨没的。

她虽心有戚戚,却也不敢讲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也不愿让疼爱自己的老父亲为自己担忧,沉着一颗心在府中呆了几日便随上门几次求和的裴晋北回府。

只是回府之后和裴晋北之间的相处都十分僵硬。

不过眼下事情都闹到了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在这种场面给裴晋北难堪。再怎么说她都是齐王府的王妃,代表着齐王府的颜面。

姚晚棠只能随着裴晋北的话说是夫妻之间的矛盾,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不好拿此事惊扰圣上。

裴怀度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指渗着凉意,摩挲着玉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看向了屏风之外的裴晋北。

像是感知到什么的裴晋北隔着屏风看去,手握紧又松开,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沉楠那股木质香冉冉升起,他的心沉了沉。

“朕听闻在边关有位姑娘,医术了得,曾在雁门关大疫中出入疫区治病救人,还同大夫们一起研制出了奇药应对瘟疫,名声响亮。不知齐王殿下可曾听闻。”

裴晋北瞳孔缩了缩,心头大骇,他抬眼望向了屏风内坐着的裴怀度。

难道事情败露了?他如此隐秘行事,又抹去踪迹,就连当年在边关的时候都是化名行事,成亲时候用的都是假名,只待来日接缪星楚回京时再做解释。

不对,既如此,那圣上为何是这样的问法,是试探还是其他意味?

“此女医术绝伦又天资聪颖,在雁门关瘟疫中立下大功,她不求名利,只逍遥处事,臣与她打过交道,有过几面之缘,相谈甚欢。臣念她是个人才,希望提拔任用,曾向地方引荐。”

这说的是实话,明面上的事他做的是滴水不漏。他们本就是在那场瘟疫中结识,那时他惜才,的确向当地举荐过,不过那时他人微言轻,尚无根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他在明里暗里帮她许多,两人就此结缘,到后来相恋成亲。

淡淡的一句传来:“是吗?”

那声音平淡之际,却又裹挟着沉重的威严,君王雷霆之威,在简单二字中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似是有些无聊,裴怀度拾起了缪星楚散落的一点尾发在手中,丝绸般柔软顺滑的乌发在掌心划过,痒痒的,仿佛钻进人心里去。

一桃花面在锦被里搁着,盛雪而来。

裴怀度撩起眼皮看向了床榻上的安静的睡颜,平稳的呼吸从她鼻尖呼出,微微带了些红,在两颊泛开,春面花颜,格外娇艳。

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她在他怀中因剧烈的热意挣扎的样子,掌心落下的濡湿,喉间印下的柔软,烧红的一张脸,幽幽扑鼻的兰香。

他心头滚起热浪,隐隐的躁意不知从何而起,从手中的漆黑发丝相触之处蔓延起火气来,蹿上骨骼血脉里,烧得他喉咙干涩。

裴晋北跪下谢罪,声音沉稳不失仪态,谦谦君子。

“臣弟所言千真万确。”

这一句话像是寒天冻地里的一抔风雪,兜头落下,满心寒凉,一下将裴怀度身上的火气浇灭。

回忆起那日在山洞里缪星楚抱着自己的双膝埋头沉默,然后吐出那一句“遇人不淑”,声音低低的,今日想起他倒听出些委屈的意味来。

岂止是遇人不淑,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如何配得上她?

今日听裴晋北这般说辞,又结合其三年前他圣旨求娶时的诚心诚意,只觉得讽刺至极。

“无事,朕不过随口一问。”裴怀度手中的玉扳指握紧了些,隐隐的怒气落在力道上,外人不可得见,青然在一旁撇过一眼后迅速低下了头,不敢看他的沉怒面色。

声音如同寻常话家常般,仿佛刚刚一句只是他随口提及。

可裴怀度这随口一说却给座下的裴晋北敲了一记警钟,他拧了拧眉头,宽袖中的拳头握紧些。

这恐怕真的漏出了马脚,今日圣上的态度模棱两可琢磨不透,他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他需要尽快找到缪星楚。

一想到缪星楚,裴晋北的眸色就沉了些郁气,他的星楚是何等的聪慧,只对待感情一事还未开窍,他千哄万哄才得她欢心,却不得已丢下了她。

三年来寥寥几封信想必让她起了疑心,眼下她究竟去了哪里?何处会是她落脚的地方呢?

任由掌心的乌发滑落,裴怀度起身,挥手示意了一下郑明。

郑明得令将殿外的太医带了进来。

“淑太妃念及你夫妻情浓却子嗣单薄,特地求了太后为你们寻了一良医。”

姚晚棠楞在了原地,她先是看了看身旁的裴晋北,又望向了屏风内的帝王,最后将目光搁在了郑明身后跟着的太医。

指尖突然扎进了肉里,刮出一道血痕,可她浑然未觉,心摇摇晃晃,葱白的手指抖着。

裴晋北的反应如常,拉过有些恍神的姚晚棠行礼谢恩。

此时,从床榻处传来一声低吟,娇柔婉转,从喉间哼出的一声。

在寂静无声的殿内添了分缠绵缱绻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