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街虽然已靠近外城,在御桥的尾段,也是个极其热闹的地段,时下流行精致小巧的庭院楼台。汴京内城里的富贵人家均是金钉朱户,碧瓦雕檐,街上也颇有几家颇有气派的大宅院,一色粉墙青瓦,隐隐可见院子里亭台高耸,绿树浓荫。
相比之下,张家只是一座两层小楼,楼下一个小院子,郁郁葱葱地种了许多花草,并没有假山亭阁池塘的影子,在周围红墙碧瓦的宅院中显得有些寒酸。
门口有个饮食铺,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堂内,桌上摆了各种吃食,大家边吃边谈,颇为自在。
康安安依旧换了男装,与谢子璎、贺郎挑了窗口处的位子坐下。窗正对着张家的门面,只见门口两侧挂着白底黑字的灯笼,连门环上都系着白麻布条,确实是个操办丧事的模样。
贺郎熟悉地点菜,伙计轻快地一一应承,转眼间将黄金鸡、滴酥水晶鲙、神仙富贵饼、香糖果子等佳肴摆在桌上。他笑着招呼道:“这里的菜式没有州桥的精致,可也值得一试,姐姐你尝尝。”
康安安却只顾看着窗外张家的动静,眼见一群道士敲开了门,与家仆交谈了几句便鱼贯而入,不由将下巴朝着贺郎和谢子璎一挑,提醒他们去看。
谢子璎轻轻道:“安姑娘你是觉得那些个道人……”
康安安点头,三个人便用眼睛来往交流了一回,都觉得可以先从胡茵娘的丈夫身上下手。
伙计正巧端着一碗鹌子羹过来,贺郎拦住他问:“对面那家是在办丧事吗?”
伙计以为他是嫌晦气,忙道:“确是个新死了老婆的读书人家。如果公子们不喜欢,咱们就换个位置,免得看了倒胃口。”
康安安摇头道:“也就罢了,刚才似乎见到一群道人进去了?”
伙计笑起来:“这位客人不知道吗,这家人家的娘子是失足溺水而亡的,属于横死,难免要做场法事超度亡魂。她家相公又特别重情重义,足足请了十一位道长要做满十一日。”
此时正值午后,吃饭的时间早过了,店里不过是些散客,也有些百无聊赖。听他打开这个话题,大伙顿时来了精神,隔壁桌立刻有人说:“哦,你说的是张家娘子吗?实在太可惜了,未出嫁时就是出了名美人。她在家被宠得如珠似宝,嫁也嫁得挺安逸,想不到青春年华的竟然就这么没了。”
另一人说:“张家娘子本姓胡,都说她是美貌闺秀,岂不知她男人才是个妙人,生得沈腰潘鬓、飘然出尘,颇有林下之风。夫妻两个听说也是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对佳偶。可怜老天无眼,转眼就活活拆散。”
他旁边有个羊尾胡须的中年人不以为然,道:“这世上真有神仙眷侣吗?我才不信,这么大个活人突然离世,又是在人多的闹市里,居然就这样掉在水里淹死了。依我看来,死得太奇怪,女方的家人就没来兴师问罪吗?”
之前的人斥道:“你知道什么?张公子坦**耿直,饱读诗书,称得上远近闻名。当初就是因为他的清流雅望,胡家小姐才愿意下嫁,成亲后两个人蜜里调油似的,从来没让妻子受过半点委屈。远近谁不知晓,所以这次女家不但没来吵闹,反而还特地派人来劝姑爷别太伤心。”
“是吗?”羊尾胡须不服气,怪声怪气地反驳道,“你也说胡小姐是下嫁,听说她还是个独生女,为了讨这样值钱的老婆,连我都愿意为她扮成君子,做个体贴听话的男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他一脸猥琐十分惹人讨厌,话才说完,对面桌子马上有人抛箸大骂:“何不通!你算个什么东西!真把别人都当成和你一样的混账吗!就算为了骗老婆可以演戏,难道成亲两年之间都不会露出破绽?甚至人死了以后还能继续演?胡小姐一死,就有人说横死之人不吉利,劝张公子直接火葬,省钱又省力,可都被他严词拒绝了,说绝不忍心看到爱妻的身体被火烧坏。且看看他安排的这些法事道场,做足了十一日,张家本来就不是富裕的人家,肯舍得这么大笔钱给个死人超度,还说明不了一个‘情’字。”
“不错不错。”又有人过来助威道,“不要听何不通的鬼话,他自己是个贪利的小人,把别人一起看扁。听说胡家小姐收敛时棺材里塞满了她生前心爱之物,什么金发饰、银盏托、瓷盒铜镜,光丝织衣服就有几十件,毫无守财之心。钉棺时张公子还以头撞墙,恨不得随着她一同去了,这样痴情的男子实在世间罕见!”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频频点头,个个赞叹,有人冷笑地对何不通道:“劝你再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贻笑大方。”
何不通眼见快要引起公愤,不由面露怯色,悻悻道:“我就是随口说说,看你们急得,好像他是圣人般说不得了。没劲!”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下,他匆匆结账逃开。
众人的话题却没因此而断,掌柜都从后面转出来道:“张公子成亲后就住在我们店对面,实实在在地看了他两年。先不说人品如何,单是他为人处事惯有一种平和的底色,对人大度。他虽然喜好读书,却又不热衷于功名利禄,整日陪着妻子吟诗作画,赏花弄月的,完全不像是个俗世的人物。
“唉,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凡之人才有福气,至少可以多活些日子。”众人纷纷叹息。
靠窗的三个人静静地听完,谢子璎说:“刚才那几个道人看起来挺眼熟的,好像是太平宫的人。要不我先下楼去打听一下,趁机和他们攀攀交情?”
康安安道:“也好,记得说话谨慎些。”
谢子璎应声去了。康安安便和贺郎继续坐等,从楼上往下眼,只见他一溜烟地过了街,张家门口正巧来了一辆马车,后头跟着七八个人。马车一停,大家便往里面不断搬出杂物家什,想来都是办丧事的,只见谢子璎顺手从车上扛起把椅子,跟着人流一起进去了。
康安安赞道:“小谢越来越机灵了。”
贺郎笑笑,说:“姐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次吴镜也太好商量了。”
康安安叹口气:“吴大人心胸……最不喜欢受人要挟,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的。”
贺郎一双桃花眼似春水流动,眉毛更是灵动,上下抖了几下,“噗”一声笑了:“不怕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王府和我们涂山氏都是姐姐坚实的后盾,不管他玩明的暗的,咱们都能对付。”
康安安听得心头一䁔,不知如何表达谢意,伸手按了按他的掌心。
贺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姐姐,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嫁给小王爷?”
康安安顿时扔了他的手,道:“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连你都来起哄胡闹?再说,光是为了避祸就嫁人,岂不是在饮鸩止渴?真当吴大人是吃斋念佛?”
贺郎见她生气,忙软语求饶道:“我在开玩笑呢,姐姐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两人说了一会话,却见楼梯口一阵脚步声,上来个短打扮家仆模样的人。他四处张望了一遍,朝着窗口径直而来,到了面前一抱拳问:“请问两位是谢子璎公子的朋友吗?”
两人都一怔。
那人赔笑到:“我们主人家请两位去做个客。”
“你们主人是谁?”贺郎奇怪。
“就是街对面的张家的主人。”家仆态度极其客气,不断作揖道,“请几位移步入室,我们主人和谢公子已经等候多时。”
谢子璎可没他说得那么轻松愉快,被倒剪着双臂坐在椅子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见了两人进门,刚想要跳起来,立刻被身后的家仆按回椅子上去。
康安安与贺郎又是一怔,却见刚才把他们带进门的家仆也变了脸色,凝重地堵住回路。
大堂之中,有个颀长清俊的男子闻声缓缓转过头。
张浚生确实风姿特秀,身上有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出尘之气,眉间锁着一段淡淡的惆怅,十分动人。
他正用这种淡淡的忧伤之色看着康安安问:“你们的朋友借着我府里办丧事混进来到处打听事情,而两位候在门外等待消息,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原来同伙不但自己暴露,还把他们都供出来了,贺郎白了谢子璎一眼,对方羞愧地低下了头。
贺郎辩解道:“你听他胡说了什么?我们就是无聊八卦一下,大不了就是说些闲话,告到开封府都定不了罪,凭什么把我们囚禁起来。”
张浚生见他狡猾善辩,也不理会他,又看着康安安,温声道:“姑娘,你乔装改扮也只是因为好奇多事吗?”
原来已经看出她是女儿身了,康安安倒不在意这个。她冷静地与张淩生对视,觉得他目光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温和稳定,颇能安抚人心,于是轻轻问道:“如果说我们是为了你的妻子胡茵娘而来,你肯相信吗?”
一句话说得张浚生脸上瞬间变色,呼吸随即一紧,窒息般停住,半晌才道:“何出此言?拙荆……拙荆……她已经……”他吃力地呼吸着,像是要努力逼自己说出那个“死”字,可是终是没有吐出来,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滚而下,他转过身捂住了脸。
一刹那,所有人都深深叹息,房间里安静得令康安安几乎自责,自己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旁边的家仆更是用愤怒的目光对准她。
她无奈道:“或许我的话听起来非常诡异且无礼,但请相信,在贵夫人的身上确定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张浚生的背景纹丝不动,但微微颤抖的发梢出卖了他,显然是正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康安安觉得自己的话他应该一字不差的听进去了,而且虽然极度伤心,还不至于就此崩溃。于是又轻轻地加了一句:“是初夏来找我们的……”
果然,张浚生猛地放下手,迅速转身,他眼睛睁得极大,眼眶发红,脸上还有交错的泪痕。他怒声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初夏也随着茵娘一同死了!”
“不错,我知道。”康安安知道此刻自己说的话完全令人无法接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硬着头皮道,“我们就是受了初夏所托而来,因为她和胡茵娘都死得蹊跷……”
“住口!”张浚生怒喝一声,截住了她的话。
他满脸不可置信,浑身抖得摇摇欲坠,像是快承受不住了。两个家仆实在看不下去,冲过去一左一右扶住他,连连劝道:“公子,休要听这个疯子胡说八道,咱们现在就把他们打出去。”
两人撸胳膊挽袖子的便要冲上来,贺郎一眼不妙,挺身挡在康安安面前。
眼看家仆的手快伸到他面前,张浚生又是一声大喝:“住手!”
家仆呆住,转头看向主人。
只见他依旧浑身颤抖,神色间却渐渐镇定了下来,双手紧紧握拳,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从齿间迸出话道:“让他们把话说清楚,我要听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家仆急了,道:“可是这些人分明就是来……”
“让他们说!”张浚生厉声道,见家仆依旧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又补了一句,“你们都退到门口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进来打扰。就算他们想骗我,也得把话说完,任何与茵娘有关的事我都要知道个清楚!”
见家仆依旧在犹豫,他果断地挥了挥手,坚决示意他们离开。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人后,张浚生慢慢后退,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努力平稳呼吸,用略带沙哑地嗓音道:“去给你的朋友松绑吧,好好把事情给我讲清楚。”
贺郎忙上去给谢子璎松开绳子,见他龇牙咧嘴地不停地揉肩膀,在他胳膊上捶了几下,谢子璎避之不及说:“乖乖,你的力气好大啊,别碰我。”
贺郎其实还挺担心他,顿时只觉得一片好心没好报,嗔怪道:“这都受不了,你也太没用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味,不由看了谢子璎一眼,果然,小谢是个斯文读书人,哪受得了这种泼皮口气,闻言已经涨红了脸。
贺郎暗暗后悔,他在州桥浪**惯了,难免混上了刁滑轻薄的市井之气,无意间唐突了小谢,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康安安的心思全在张浚生身上,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沉声道:“我承认这些话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但事关茵娘的最终命运,请你务必听完。”
张浚生双手撑住额头,像是疲惫极了,长叹一声道:“你先说。”
康安安听他话虽少,但态度肯定,是个聪明人。不由精神一振。她就怕对方把她当成疯子,拒绝交流,毕竟向一个凡人解释盗取元神的事实在太麻烦。
她想了想,道:“我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吗?初夏和茵娘是怎么落水的?”
张浚生闻言松开手,露出一张面色苍白的脸。从康安安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两道浓眉,一只挺直的鼻梁,轮廓俊秀但绝不文弱,只听他微微哽咽道:“那天晚上实在高兴,大家都多喝了几杯,其间酒水溅到了衣裳,茵娘素来极重仪表,她便要初夏陪着去后舱更衣。是我不好,早知如此,我应该陪着她一起去的。”
康安安又道:“两个人同时落水,动静应该是极大的,难道船上的人都没有及时发现吗?”
张浚生痛苦地闭上眼:“那天晚上赏月的人很多,不断有人在岸旁放烟花,还连着放了好多回。当时隔壁船上还有耍药发傀儡大戏的,连船夫都去船头看热闹了,周围声音早盖过去了。等我发现茵娘很久没回来,再去后舱寻找时,才知道出了事。船夫只在船侧发现一支散开的珠钗,想必是她与初夏相互扶撑挣扎时被踩碎的。”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用力地呼吸着,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康安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如果继续追问,简直如同在剜他的心一般,于是停了下来,换了个方向问:“你平时有没有仇家?”
“没有,我自问只是个一心读书的普通书生,而茵娘柔弱无主,从来不喜欢与外人打交道。”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盯住她,大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觉得茵娘的死另有玄机?有人害了她?还有初夏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刚才不是说,一切是受了初夏所托而来的吗?”
康安安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张浚生对茵娘的死肯定存有疑惑,此刻提出的一堆问题看似暴怒,其实也是在努力寻找答案。只要取得他的信任,他应该可以告诉她更多的内情。她想了想,选择了一种凡人可以接受的方式告诉他:“初夏死后托梦找到我们诉冤,怀疑有人害了她们。”
“啊?”张浚生震惊至极,死死地看着她,隔了好久,才道,“她托梦找到了你们?你们是谁?”
康安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能把归墟的操作流程给他详细解释一遍。
“我们都是惯于通灵之人。”贺郎上前一步,替康安安挡住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张浚生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见他眼角眉梢有种别样的风流,且骨相清奇,超凡脱俗,确实不像是凡夫俗子。他怔了怔,试探道:“你们难道都是师巫?”
民间历来巫风盛行,虽然官府一再颁布《禁巫令》,但本朝师巫活动依然炽盛,其中,师为男巫,巫为女巫。百姓家中小到看病祈福,大到求雨驱魔,都会私下寻找师巫们出场,而贺郎浑身没有半点烟火气,也难怪张浚生把他当成其中一员。
贺郎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初夏找到了我们,让我们解救茵娘。”
张浚生眼中顿时一亮,急促道:“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妻子还有救吗?你们能把她重新带回来?”
“那可不行。”康安安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张浚生顿时泄了气,叹:“既然人都死了,你们还能救什么?”
“这么说吧,你的妻子虽然死了,元神离体出窍。但有人对她施行了法术,窃取了她的元神,用来修炼邪门妖法。”贺郎努力解释道。
果然,张浚生犹如被人施了定身术,泥塑木雕般呆呆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了。
康安安其实十分同情他,一个文弱书生在遭受了丧妻之痛后,还要接受如此诡异阴暗的理论,是个正常的人都无法承受的吧。
她轻轻地道:“你如果坚决不肯相信,我们也不怪你,毕竟这事实在是太……”
“难道……难道还是那个影子……的事情……”张浚生身体还没从定身术中解脱,嘴里却突然蹦出一句话。这句话没头没脑,像是从门缝里灌进的冷风似的,吹得所有人都周身一寒。
“你说什么?”谢子璎觉得自己脸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往贺郎身上靠了靠,还偷偷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克制不住好奇心地催促道,“什么影子?什么事情?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浚生神色复杂地转过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贺郎,最后视线回到康安安的脸上,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字道:“就在茵娘落水之前几天,我曾看到过一条奇怪的黑影,现在回想那道黑影似乎在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