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子摇摇头,说:“我也是第一次遭到袭击。”

梁华若有所思地说:“我可能知道。”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量子通讯设备可以跨越时空,即使两个人位于宇宙两端,甚至不同宇宙,也能瞬时建立纠缠。梁华看了一眼来电,是F组领航员。

梁华接通电话,说:“阿姨。”

耳内却响起一把熟悉的男声:“阿姨?我是周群。你们带慧子去了哪里?”

梁华心里一惊,他竟然知道慧子的存在。

“无可奉告。”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拿慧子来换梁云生,我只给你二十四小时,否则他会融化,真正的融化,我为他准备了硫酸浴。”

周群挂断电话。

于默过来,关心道:“怎么回事?”

“是周群,他抓了梁云——我父亲,要我们拿慧子交换,否则他会死。”梁华转向慧子,“他为什么要抓你?”

慧子摇摇头,“我不知道。”

梁华慢慢走开,慧子要追上去,被于默拦住,笑着说:“让他一个人静静。我可以陪你聊会。”

沙地镶嵌着一串分明的脚印,指向一副稍稍弯曲的后背,梁华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双腿,下巴摆在膝盖,目视远方。远方一无所有。

他想起来一个古老的思想实验:电车难题。

关于这个问题有五花八门的呈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伯纳德·威廉姆斯提出的枪决原住民问题:假设一个植物学家,到某独裁国家游玩。当地独裁者逮捕二十名印地安人,判处死刑。独裁者提出一个建议,如果植物学家亲手枪决一个印地安人,其他人可以得到释放。植物学家是否应该亲自枪决一位,以拯救其余十九人,还是拒绝动手?大众更为熟悉的阐述是,一个疯子把五个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很快就要碾压到他们。你——必须强调第二人称的代入感,这是实验的关键,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可以控制机关,让电车开到另外一条轨道。问题在于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你将如何选择?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难的,少数服从多数,但生命不能以多和少定义,更不用说实验还有诸多变种,比如其中一条轨道绑着你的至亲。话说回来,当轨道两边的数字有着巨大的差异,道德的天平倾斜起来可能就会心安理得,比如其中一条轨道上绑着你的至亲,另一条轨道上则拴着人类文明。

孰轻孰重,无需多言。

这个时代的夕阳就要落下了。

*

周群的办公桌摆着一副茶海,他冲泡了一杯茶,端给梁云生。

梁云生大方接过,喝完,说:“没用的。我们父子不睦,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群笑着说:“我还知道梁华是个孝子,绝不会见死不救。他不喜欢你,并不代表他喜欢你去死。”

梁云生把杯子放回茶海,问:“我能问你一句吗?你怎么知道慧子的存在?”

周群指着办公桌上的行踪复原仪,说:“因为这个。我复原了你的行踪。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好奇,老师是怎么研发出那么多高精尖设备,每一项都是跨时代发明。我一直追溯到2000年,才洞悉你的秘密。你根本不是什么天才,只不过窃取未来人类的科研成果。那个未来人,就是慧子。你们在2000年相遇,她交给你一个智慧条,里面存储着各种各样的科学知识,你只是搬运工。”

“你不是今天才怀疑我的吧?

“我一直盯着你。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不能怪我,要怪你自己。我多次苦苦哀求,让你出让技术牟利,都被你拒绝,只能逼我亲自挖掘。那可是一座金山银山啊,任何一项技术都可以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如果我能拥有加载技术与智慧的宝物,就能成为世界首富。”

“你只是觊觎未来科技?”

“不然呢?拥有那些科技,我就富可敌国。”

“没用的,时障开始外延,如果不能及时制止,整个人类文明危在旦夕,没人会为你的高科技买单。”

周群兀自陶醉道:“你提醒我了。如此一来,我更需要得到未来科技,我可以制造一艘诺亚方舟,船票价格由我来定,十万、一百万、一千万都可以。”

陈敢敲门进来,脸色不是很好看,说:“梁华回来了。”

周群问:“几个人?”

“一个。”

梁云生表情复杂,有些欣慰,也难掩失望,说:“我就说他——他一个人来干什么?!”

周群对梁云生说:“老师稍安勿躁,我先去跟你儿子聊聊。”

玻璃门向两边滑开,梁华一个人走进大厅。

周群和陈敢等人出来,郭恺也在队伍之中。

陈敢举枪对准梁华。

梁华配合地举起双手,神情淡定,仿佛一切都在他控制之中。

周群说:“我要的人呢?”

“我父亲呢?”

“老师在我办公室喝茶,把人带来,你们父子随时可以离开。”

“人我关在酒店,把我父亲放了,我告诉你房号。”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使诈?”

“我留下。”

“我需要的人又不是你。”周群不再好言好语,“我没时间和心思陪你玩游戏,要么把人带来,要么把梁云生尸体带走。”

梁华拿出手机打开视频,画面中是一个标间,一位女人被反绑在**,通过服装可以判断是慧子,只是脑袋套着一顶线帽,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敢在周群耳边轻语:“是她。”

周群却对陈敢下令:“把梁华抓起来。”

梁华有些始料未及,他本想跟周群博弈,没想到对方上来竟然破釜沉舟,根本没有你来我往的回合。梁华向后错了两步,“你不想交易吗?”

周群冲着陈敢喊道:“抓住他,快点!”

陈敢得了周群的令,大踏步去抓梁华。郭恺也跟着上手,挤了陈敢一把,造成跟陈敢争功的假象。梁华没有趁机逃跑,反而向前,直取周群。周群不比梁华,每天进行体能与格斗训练,但他显然有备而来,举起枪,叫停了梁华的抢攻。

周群说:“你不知道我有枪吗?”

陈敢带人控制住梁华,趁机在他屁股上狠狠楔了一脚,公报私仇。

周群说:“我听说你们父子俩从不独处,我帮你们修复一下裂痕,把你跟梁云生关在一起。哦,我是听张复兴说的。”

*

这是一座普通的房间,这是一座牢。

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双人床,梁云生坐在靠里的床沿。梁华依窗而站,模拟时环的操场尽收眼底,一圈圈时障,就像一个个金箍,死死困住梁华。他看见陈敢带着几个人推着“慧子”走进操场,押解到周群面前。

陈敢扯下线帽,那人竟是于默。

梁云生问:“为什么回来?”

梁华望着窗外,不发一言。

梁云生又问:“为什么回来?你应该带着慧子去——”

梁华打断他:“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换作他人,我也会义无反顾。”

“糊涂,不要因小失大!相信你已经知道时间灾难的前因后果。慧子是一把钥匙,只有她能够解开桎梏人类文明的枷锁。”

“我让小五带她回2000年,寻找关停设备。”梁华说完打开窗户,试了试封条,坚硬又冰冷的钢筋毫不留情。梁华搬来一张椅子,站在上面,打开新风系统的出口,双手攀缘住天花板,用力一挣,半条身子被吞进去,只漏出两条腿。

恰在此时,房门打开。

梁云生立刻紧张起来,张开双手,就像老鹰张开双翅将幼崽护在身后,屏障即将到来的危险。

站在门口的却是郭恺。

郭恺把门下了一条细缝,轻灵地抹进来。

郭恺问梁云生:“梁华呢?”

梁云生伸出右手食指,向后(上)方指了指。

郭恺喊道:“下来,你五大三粗的,根本钻不出去。电影看多了吧。”

梁华落在椅子上,再从椅子跳下。

郭恺说:“周群正在集结所有队员,我听见他们说要去2000年。事不宜迟,我送你们出去,赶紧离开这里。”

梁华说:“我也要去2000年。”

郭恺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时震救援队的人,你跟着过去是羊入虎口,而且不会再有人为你提供任何技术支持。”

“你不是人吗?”

“我是——”郭恺说,“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我顶多把你送进时环。”

梁云生举起右手,说:“还有我。”

郭恺说:“你们这是下梁不正上梁歪啊。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周群的人都去了第四时环,你们不离他们远点,还往跟前凑?不要命了?”

梁云生说:“有比命更重要的。”

郭恺无奈摇头,说:“疯子,一对疯子!上阵父子兵啊你们?我他妈也是疯了。”

郭恺说着拉开门,查看外面情况,迎面怼上一张脸——于默在外面开门,想要查看里面的情况。两人受到彼此的惊吓,待看清对方,异口同声说:“你怎么在这?”

郭恺语气生硬、虚张声势地说:“我,我来看看他们有没有逃跑。你呢?”

于默笑着说:“我来帮助他们逃跑。”

郭恺如释重负,“早说啊。”

于默对梁华说:“你这招不灵啊。他们很快就找到我,说是认出酒店的壁画。你说你也是,随便在救援中心附近找一家快捷酒店,露出马脚了吧。”

郭恺一脸茫然,“发生什么事了?”

梁华说:“我让于默冒充慧子。”

一行人离开房间,刚走不远,遇见拄着拐杖的陈勇和几个(前)队员。郭恺向前站了一步,以他救援队负责人的身份号令:“都给我让开!”

陈勇说:“省省吧,你已经不是救援队负责人。”

“什么时候?”

“刚刚。”

“谁说的?”

陈敢从后面走出来,说:“我说的。”

郭恺边脱上衣边说:“你们是不是忘了,谁把你们招进来,谁给你们上的第一堂格斗课。”

郭恺说完把衣服扔出去,不偏不倚落在陈勇的头上,他顺势助跑,飞起一脚,踢中陈勇胸口。后者本来腿脚不利索,经此一撞,彻底失去重心,向后仰倒。一旁的陈敢连忙上前,赶在陈勇后背着陆前搀扶住他。

于默和梁华也冲上去。于默趁人之危,朝陈敢肩膀杵了一拳。陈敢顾不得陈勇,去跟于默纠缠,陈勇重重摔在地上,唉呀不绝。于默不是陈敢的对手,不与他正面对攻,只是游走。陈敢逮住机会,欺到近前,一拳直冲于默小腹,却扑了个空:他忘了于默的腰腹已经透明。陈敢气急败坏,舞动双手要去掐于默,被郭恺架开。

于默跑到梁华旁边。

其他救援队员堵住梁华和梁云生的去路,与梁华大打出手。这些人都是梁华之前的队友,一起并肩作战的兄弟,多多少少受到过梁云生和郭恺的泽被,但迫于周群的威逼利诱,不得不做出反应。梁华无意伤害同事,动作和力道都有所收敛,点到为止。因此他们的较量有名无实,梁华虽然带着梁云生这个累赘和于默半个累赘,仍然有惊无险地通过封锁。

陈敢不愿与郭恺纠缠,向后退了两步,掏出手枪,冲着梁华等人发射。郭恺见状扑上去,击飞手枪,跟陈敢纠缠在一起。

郭恺倒地。

陈敢手里拿着一把滴血的匕首,正是之前周群在办公室3D打印的利器。

队员们有些震惊,他们毕竟有血有肉,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可能会为了生计妥协,但一时半刻还做不到机械而冷血,更何况,他们还担心法律制裁

陈敢骂道:“你们一个个,真是活腻歪了。看什么看,给我听着,如果抓不到梁华,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给我记住,郭恺和张复兴都是梁华杀的!”

*

一辆急救车奔驰在公路。

车内,于默驾驶,梁华和梁云生坐在车厢。

父子独处的空间越来越狭窄,但某些情感正在变得宽阔。

梁华和梁云生坐在两侧,中间是一张安装滚轮的病床,他们纷纷望着身后的窗户,路上的人们还沉浸在原有的节奏中,为一些平凡的琐事高兴着,悲伤着,谁也没有感受到世界的恶意。一场毁灭一触即发。

张复兴死了,郭恺死了。梁华知道这是一场战争,并且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是没有想到战友们渐次倒下。他红着眼眶。

梁云生说:“第三次时震之后,市中心的人越来越少,能走的都走了,我却一直在时障附近徘徊,盼望能有奇迹或者裂缝出现,可以让我回到过去,再见你母亲一面,虽然我知道,她不可能活着。灾难发生之际,我亲眼看到周围的人迅速消失。我吓坏了,这辈子没遇见过这样的局面和阵势,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救你。我们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前行的路上,势必会有更多人牺牲,必须做出选择。”

梁华望向窗外,说:“所以你选择了我,没有选择我母亲?”

梁云生说:“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我在时障边缘的育华驾校遇见慧子。驾校位于308国道,距离西郊动物园二十五公里左右。第三次时震后,驾校破产,没人敢在这里学车,许多训练用车都搁浅了。我听见一声巨响,在废旧车辆间看见一艘宇宙飞船。当时社会上一度出现几种猜测,其中一种就是外星人侵略说,这是最简单但传播最广的假设。我见到慧子,以为她是外星人。接下来十几年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理解你的反应,可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本能,而非情感与道德。”

“我一点都不恨你,真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知道,你比我承担得更多。我从来都没有责怪你。我只是不敢看你,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梁华眼睛湿润,泛着泪光,“我一直都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梁云生说:“我知道。我们都是不善言谈的人呵。”

梁华和梁云生转过身子,深情对视。

梁华泪眼滂沱,说:“爸爸。”

*

梁华又一次来到2000年的省博物馆广场,鸽子们闲庭信步,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与知觉。

梁华、梁云生和于默步履匆匆,鸽子从他们身后飞起。

梁云生停下来,问:“慧子在哪儿?”

梁华说:“我们分开时,她只是利用时空舱把我和于默送回2021年,她和小五去了2000年。具体去哪碰头,我们没有约定。不过行动之前,队员都配备了这个年代的旧款手机,我存着他的号码。”

梁华立马拿出手机,给小五打电话。

梁华打完电话,看着梁云生,两人异口同声:“育华驾校!”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马不停蹄赶往育华驾校。

第四时环内,驾校正常运营,有学员在练习倒车入库,不小心撞上标杆,有学员在坡起上熄火,教练破口大骂,丝毫不考虑学员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