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小镇上过了第二十个春节,年初二这日,般若在家中翻箱倒柜——
“银月,纺锤在哪?”
“床底下第三个木箱子的右上角。”
“哦,好的,谢谢。”
“你要纺锤做什么?”
“织布呀。”
“织布做什么?”
“给你分担一点家务活。”
“……”
“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开心就好的表情。^_^”
织布?
开玩笑。
般若这二十年来没做过一件家务活,还织布?
果然,没过一会,般若便开始叫唤。
“银月,织布太复杂了,我还是放弃算了,你一会把这个织布机修修。”
“好的。”
……
又半日。
“银月~剪刀呢?”
“不是一直挂灶台上的么?”
“我刚用了,不见了。”
“那你还来问我?”
“我……”
“行了,我找到了,在锅里呢。你肯定是早上跟隔壁王婶聊天聊得忘了形,跟骨头一起丢进锅里去了。你等等,我拿到外头,用井水冲凉了再给你拿进来。”
“好嘞!”
如此这般,这二十年来的相处,二人每一日的对话基本就是——
般若:“银月银月银月……”
十夜:“来了!我在!没离开过!姑奶奶,请问您又怎么了?”
般若从没觉得自己依赖十夜,只是习惯性地使唤他。而十夜也从来没表现出过不耐烦,就算是现在,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也依然忙前忙后,细致妥帖。这让般若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不知不觉就习惯了这种使唤的日子。她甚至没有发现,她唠唠叨叨的本性又开始复苏了……
果不其然,没过半个时辰,般若又开始嚷嚷:
“银月,我那件红棉袄呢?”
“哪件?”
“就那件啊!”
“你一年到头要做好几件红棉袄,你说的是哪一件?”
“就年前,你新给我做的那件,我还没穿过呢!”
“哦,那件啊,在包袱里,昨天我就给你收起来了。”
“哇,你怎么知道我要带它走?”
“旧衣服再好,也没有穿新衣服来得紧张刺激又新鲜。”
“嗯嗯,有道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般若开心地看了眼包袱里的棉袄,又发现包袱里还有一件她二人刚来时穿的衣服,虽然破旧得已经失去了衣服原本的颜色,但还是被十夜妥妥帖帖地叠起来,收进了包裹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带这件走?”般若惊讶。
“很难猜吗?以我对你的了解,睡服了的衣服,要远比这些凡间的衣物来得舒适妥帖,你就算再想穿新衣服,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一定要穿着它,它当然值得被带走了。”
般若听了泪光盈盈:“……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般若美滋滋地检查了一圈,发现行李根本不需要她收拾,她只需要穿上十夜亲手做的美丽的衣服,换上他亲手制作的美丽的鞋子,然后坐上十夜亲自打造,放在驴子上的小板凳,由十夜牵着出镇子就好了。完全一路躺平即可。
般若丝毫也没有察觉,如果说无颜当初只是将她奉为王上,让她过着女王般的生活,那么这二十年来,十夜的所作所为算是废去了般若所有的生活技能,将她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生活白痴。如果他可以代替她吃饭上厕所,那么般若就连床都不用下了。
般若刚想开门离开,却听十夜叫住她:“等等,还差一件。”
“什么?”
般若看着十夜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这才恍然。
“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都怪我没提醒你,还好临行前我想起来了。”十夜一边懊恼,一边去脱般若的衣服。
般若也不反抗,任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只剩一个肚兜,然后轻易地撩起她的肚兜,露出平坦紧实光滑的小腹。
十夜:“抬手。”
“哦,好的。”
般若听话地抬起双手,而后他的手臂便熟门熟路,自然而然地穿过般若的腰,将包袱的两头带子系在般若的后腰上。随后再将肚兜放下,盖住了腹部的包袱,般若就像是一个怀胎七月的孕妇。
十夜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干净,不染一点情色之意。般若也觉得没有半分不适。
二人近在咫尺,鼻息相闻,可他的双手都没有触碰到般若的身体一星半点。或许也正因为他这二十年来,都是如此谨慎和守礼,看似亲密,却始终不碰触般若,才让她如此没有戒心。
他们之间,彼此信任,就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就连在同一张**睡了二十年,也始终是一个睡**,一个睡脚踏。
当然,般若睡**,十夜睡脚踏。
他非常绅士地没有半点与之争夺的意思,倒是般若好几次问他要不要同床而眠,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就是,但十夜统统拒绝了。
“彼时让婆罗门主睡了一次床踏,让我始终惴惴难安,如今我用睡二十年床踏的经历来弥补当年一晚之仇,不知婆罗门主消气没消?”
“呵,那一晚之仇的气是消了,别的气还早呢!”
般若嘴上说没消气,但嘴角都笑出花来了。
十夜颜值高,嘴又甜,惯会哄人,又绅士,可谓进退有礼,张弛有度,这二十年的相处让他们过了一把凡夫俗子的瘾,抛开那些国仇家恨,就个人而言,般若是真的心软了。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如果他只是银月,没有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背景,她也如他所设置的背景,只是一个与情郎私奔的富家小姐,那该有多好?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好了,我们该走了。”
十夜打开门,让夕阳照进了屋内。他伸出手,让出道,搀着般若,让她先行。
可当般若半只脚踏刚出屋子,便停下了脚步,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怎么了?”十夜关切,紧张道:“娘子可是遗落了什么?”
般若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再看一眼。”
十夜本想问她想看什么,但瞬间便明白了。
夕阳西下,给屋子里的陈设镀上了一层暖阳。他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冬日,只不过那时他们关系紧张,又面临未知的世界,一切都很慌张。
但现在,在他们习惯生活了二十年之后,这里留给他们的只是舒缓的回忆。
“如果你实在不想走,我们可以再拖一阵。”
“拖?”般若苦笑:“我都已经这样了,怎么拖?”
说话间,她把腰一挺。肚子便隆起得愈发明显。
这其实都是十夜的馊主意。
他们以夫妻名义在此生活,却多年无子,世人皆知银月人好心善长得好看,对夫人言听计从,而般若是个十足的富家小姐作派,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该她做的生儿育女也迟迟没有动静。久而久之,村里的人都为银月打抱不平。
银月也是嘴欠,在暗恋他的小女孩趁般若不在,投怀送抱,把自己扒光了送到他**,扬言要偷偷替他生孩子之时。他秉持不亲手打女人的原则,忍着不耐烦告诉她:“我独爱我家娘子,专情于我家娘子。”
女子不放弃,偷偷告诉他:“你家娘子貌美,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不是人?”
十夜震惊了:“你说什么?”
“你想想,你们来此二十年,她脸上一根皱纹都没长,实在是不正常,村里人人都说,她倒像是妖精来的!且还多年不孕不育,更是坐实了这一点猜测。村里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准备年后找个远近驰名的法师过来瞧一瞧。”
经过她这么一提醒,十夜才恍然,他们已经在此逗留太久了。
不得已,他脱口而出:“不必劳烦法师了,实不相瞒,我家娘子已有身孕,她并非不孕不育之人。”
这一下,女子算是死心了,她不过一届村妇,长得没有般若好看,唯一的长处就是好生养,这下般若已孕,那她算是半点长处也没有了。只得心死离开。
然而也只是一句搪塞的话,一传十十传百,般若已孕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不得已,随着月份的增大,十夜只能在她腰间塞了一个枕头。枕头随着月份增大而渐渐变大,一步一步时间算得刚刚好。
般若原本还奇怪十夜怎么这么清楚妇女孕期模样,后来就不奇怪了。
以十夜的性格,做什么都会面面俱到,事事妥帖,这些细枝末节想得透彻清楚,也不足为奇。
般若只是奇怪于十夜居然会为了几个凡夫俗子而想方设法圆谎,这让她对他产生了好奇:“我们本也不用在乎村民的眼光,你何必为了他们苦了自己?”
“有些人的人生注定不平凡,他没得选。但是有些人的人生本来就是平凡,平淡而长乐,我们为什么要打破他们的快乐?”
“也对。”
般若从这一小细节又对十夜有所改观,或许,他真的是个好人呢?
在能不伤害旁人的时候,就不会伤害他人,宁愿给自己找麻烦,也不找旁人麻烦。
“何况,这件事情辛苦的是娘子,实在不是我,还请娘子见谅。”十夜弯着眼角,笑眯眯地盯着般若的肚子。
般若冷哼了一声,把手搭在十夜的掌心:“那就对我好点!”
“喳!”
二人缅怀完过去,十夜见天色不早,催促:“如果要走,就尽早走。”
“嗯。”
般若虽然赞同,但没有迈步。
十夜见她恋恋不舍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安慰:“但如果你实在舍不得,还想住在这里,我们大可以找个理由继续,实在不行,等足月了从外地抱一个孩子回来,你说呢?”
般若震惊:“为什么要抱孩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我流产了?”
十夜更加震惊:“我怎么能让你流产?我是那种会不小心让夫人流产的男人吗?这不符合我的形象,绝对不行。”
般若撇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到跟他装了半年的怀孕,如果要留在这里,往后还要假装跟他一起抚养孩子,想想就头大。
“算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已经在此居住二十年,就算这个谎言结束,而我们不会老是事实,为了弥补这个事实,我们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那太累了,还不如离开。”
“娘子说得有理,那我们这就启程吧?”
“恩准了,带路。”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