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思想家朱熹论读书,有许多精辟见解。他在讲到读史时,提出一个见解:“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72]这句话,反映了朱熹的史学批评思想,也很有分量地揭示了史学对于人们认识历史的重要。

什么是历史上的“大伦理”?朱熹论《春秋》说:“《春秋》一发首不书即位,即君臣之事也;书仲子嫡庶之分,即夫妇之事也;书及邾盟,朋友之事也;书郑庄克段,即兄弟之事也。一开首,人伦便尽在。”[73]他根据《春秋》隐公元年的书法及所记载的几件事,认为孔子作《春秋》一开首便讲到了君臣之事、夫妇之事、朋友之事、兄弟之事,把“人伦”都讲到了。从《春秋》经文来看,这里有的说法比较勉强,有的说法也还存在着争议,姑且不论。这里要说明的只是:所谓“大伦理”,当是指在君臣、夫妇、兄弟、朋友这几层关系基础上的大是大非。朱熹还说:“《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74]这或许就是他认为的“伦理”中之“大”者。他反对经学家把《春秋》“穿凿得全无义理”的做法。王夫之也认为:“君臣、父子,人之大伦也。世衰道丧之日,有无君臣而犹有父子者,未有无父子而得有君臣者也。”[75]这是历史上自春秋至明清的“大伦理”。

什么是“大机会”?朱熹没有明说。他论读史时还讲过下面这段话,似可理解为“大机会”或与“大机会”有相近的含义:“人读史书,节目处须要背得,始得。如读《汉书》,高祖辞沛公处,义帝遣沛公入关处,韩信初说汉王处……皆用背得,方是。”[76]他又说:“尝欲写出萧何、韩信初见高祖时一段,邓禹初见光武时一段,武侯初见先主时一段,将这数段语及王朴《平边策》编为一卷。”[77]显然,在朱熹看来,这几件事情很重要,有的是历史进程中的契机,带有转折性质的。朱熹论三国形势,可以看作是“大机会”的一个比较详细的注脚。他说:曹操认识到“据河北可以为取天下之资”,但却被袁绍抢先了一步,以致“后来崎岖万状,寻得个献帝来,为挟天子令诸侯之举,此亦是第二大着”。故曹操终究不失为能够把握“大机会”的人物,“若孙权据江南,刘备据蜀,皆非取天下之势,仅足自保耳”。[78]孙、刘虽不及曹操,但足以“自保”,以一度成鼎足之势,也还是可以称得上能够抓住“大机会”的政治家。

朱熹说的“大治乱得失”,比较容易理解。他说:“且如读《史记》,便见得秦之所以亡,汉之所以兴;及至后来刘、项事,又如刘之所以得,项之所以失,不难判断。只是《春秋》却精细,也都不说破,教后人自将义理去折衷。”[79]《史记》揭示了秦汉之际的兴亡得失,而《春秋》却并不“说破”,是寓其义于史文之中。其实《春秋》文字过简,于兴亡得失之故实难昭示明白。朱熹有时也离开具体的史书而讲他自己对于治乱盛衰的认识,如说:“物久自有弊坏。……秦汉而下,自是弊坏。得个光武起,整得略略地,后又不好了,又得个唐太宗起来,整得略略地,后又不好了。”[80]这些话,似更能说明他讲的“大治乱得失”的含义。

总之,可以这样说,朱熹认为《春秋》写出了大伦理,《史记》写出了大治乱得失,它和《后汉书》《三国志》的许多篇章写出了大机会。这是他对有关史书在这方面成绩的肯定,同时也是在史学批评方面提出了一条重要的标准。在北宋和南宋,跟这种认识相同或相近的人并不少见;因为朱熹有更丰富的史学批评思想,所以也就更有代表性。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们,因受时代的影响和启迪,对兴亡治乱问题有广泛的探讨,这方面的著作也很多。宋人承其余绪,又有了贞观、开元之治和唐末、五代之乱的比较,他们对治乱问题看得很重,这是很自然的。一部浩繁的《资治通鉴》,可以用司马光的两句话“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81]来概括。范祖禹《唐鉴》序,概说唐代“兴废治乱之所由”是:

昔隋氏穷兵暴敛,害虐生民;其民不忍,共起而亡之。唐高祖以一旅之众取关中,不半岁而有天下,其成功如此之速者,因隋大坏故也。以治易乱,以宽易暴,天下之人归往而安息之。方其君明臣忠,外包四荒,下遂万物,此其所由兴也。其子孙忘前人之勤劳,天厌于上,人离于下,宇内圮裂,尺地不保,此其所由废也。其治未尝不由君子,其乱未尝不由小人,皆布在方策,显不可掩。然则今所宜监,莫近于唐。[82]

宋代史家这样重视历史上的尤其是唐代的治乱兴废,自有很多现实上的考虑。可见朱熹说的“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也不是偶然的。

宋人孙甫更是从史学批评方面提出对于“治乱”的认识。孙甫也是专治唐史的。他从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至嘉祐元年(1056年),以16年时间撰成编年体《唐史记》75卷。可惜其书久佚,今存书序及史论92首,辑为一书,即《唐史论断》,凡3卷。孙甫撰《唐史记》,这跟他的史学批评思想有极大的关系。他在《唐史记·序》中反复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归结起来,其大意是:

第一,认为古史《尚书》《春秋》“体不同而意同”。《尚书》“记治世之事,作教之书也";《春秋》“记乱世之事,立法之书也”。两者“记治乱虽异,其于劝戒,则大意同也”。史家撰述,欲明治乱之本、谨戒劝之道,当师法《尚书》《春秋》。

第二,批评司马迁“破编年体,创为纪传”,虽便于记事,所取亦广,以“才力雄俊”而贯穿全书,但于“治乱之本,劝戒之道”反倒不清晰了。他进而提出:

夫史之纪事,莫大乎治乱。君令于上,臣行于下;臣谋于前,君纳于后。事臧则成,否则败。成则治之本,败则乱之由。此当谨记之。

他认为《史记》没有做到这些,是其“失之大者”。

第三,纪传、编年,凡能“编列君臣之事,善恶得实,不尚僻怪,不务繁碎,明治乱之本,谨劝戒之道”,都是可以采用的。但若“必论其至,则不若编年体正而文简也”。认为在揭示历代的治乱问题上,编年体还是优于纪传体的。

孙甫按照他的这些认识,根据唐代历朝实录和《旧唐书》,兼采诸家著录之“参验不差,足以传信者”,撰成《唐史记》。他对于旧史处理的原则是:文繁者删之,失去就者改之,意不足而有它证者补之,事之不要者去之,要而遗者增之,是非不明者正之。[83]

孙甫的一些看法,未尽中肯。尤其是他对《史记》的批评实为不当,相比之下,朱熹的见解要高明多了。他对编年、纪传二体的认识,也多少存在着偏见,不如唐人皇甫湜的《编年纪传论》论述得全面。尽管如此,他提出的“史之纪事,莫大乎治乱”的见解,以及他撰《唐史记》过程中对旧史的处置原则,在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上,还是有价值的。孙甫所说的“治乱”,包含有具体的要求,即指君令、臣行,臣谋、君纳,事情成败,治乱之由等。观其《唐史论断》,所论亦多关治乱兴衰大事,如论置十二军、放宫人、魏徵论致治不难、唐太宗责封德彝不举贤、任用房杜等,都是唐初历史上的大事,都跟贞观之治局面的形成有很大的关系。这反映了孙甫在史学批评和历史撰述上的一致。欧阳修、司马光、苏轼、曾巩等名家,都对孙甫有很好的评价。欧阳修所撰墓志说:孙甫“尤善言唐事,能详其君臣行事本末,以推见当时治乱。每为人说,如身履其间,而听者晓然如目见。故学者以谓阅岁读史,不如一日闻公论也”[84]。这又反映出孙甫在评史、撰史、说史方面的共性。他说史能打动人,说明他对治乱有透彻的阐述。

历史撰述为什么要写出“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它怎样才能达到“明治乱之本”“谨劝戒之道”的目的?清人王夫之从史学的主要作用是“资治”的认识出发,把这些问题阐述得更深入、更明确了。他说:

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85]

王夫之认为,历史著作不因其繁而有价值,而应着重写出历史上人们“经世之大略”,使后人可以从中窥见其“得失之枢机”即得失之关键所在,或以为法,或以为戒。不能如此,那么撰述历史有什么用呢?

王夫之针对《资治通鉴》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记光武征平原太守伏湛为尚书,让他充分发挥善于抚循百姓的作用,后为司直,行大司徒事,“车驾每出征伐,常留镇守”;又访求曾为密县令而善以教化治民、深得民心的卓茂,擢其为太傅,封褒德侯这两件事,[86]而发表评论说:东汉初年,承王莽之弊,“民易动而难静”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而光武处之也,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详其所以安辑而镇抚之者何若,则班固、荀悦徒为藻帨之文、而无意天下之略也,后起者其何征焉?”[87]他认为,东汉初年大规模地、有效地安民的措施,是前面汉高祖、后面唐宋王朝都不曾碰到过的大事业,是“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的主要依据。然而史家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经世之大略”语焉不详,那后起的人又怎能窥其“得失之枢机”呢?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光在所记之事后也有一段评论,认为:“光武即位之初,群雄竞逐,四海鼎沸,彼摧坚陷敌之人,权略诡辩之士,方见重于世,而独能取忠厚之臣,旌循良之吏,拔于草莱之中,置诸群公之首,宜其光复旧物,享祚久长,盖由知所先务而得其本原故也。”这里,也给予汉光武帝很高的评价。但司马光、王夫之两人评论的角度显然不同:司马光是对这件事作历史的评价;王夫之是从这件事情中,提出了对历史撰述的更高的要求,他的评论是从史学批评方面提出来的。

历史撰述写“经世之大略”,也有多种表述方法。王夫之比较了小说、笔记和《资治通鉴》记唐宣宗事说:“小说载宣宗之政,琅琅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温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美焉。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小昭而大聋,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兴不可制。……至是而唐立国之元气已尽,人垂死而六脉齐张,此其候矣。”[88]这种写法,同样可以使后人从中窥见“得失之枢机”。王夫之称道这种写法,因为在他看来,历史上的得与失,都是可以作为借鉴的:“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89]

历史的内容是多样的、丰富的,当然不限于“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更不仅仅局限于“治乱”;历史的作用是广泛的、细致的,亦不只是昭示“经世之大略”“得失之枢机”,王夫之对《资治通鉴》的内容和教育作用就有很开阔的认识。但是,这里所提出的朱熹、孙甫、王夫之的有关论点,毕竟是历史撰述中的重要问题,同样也是史学批评中的重要问题。尽管不同时代的史学家和史学批评家,对所谓“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会产生不完全相同的认识,但对这类问题的重视,古今是有相同之处的,中外也是有相通之处的。像《贞观政要》《资治通鉴》这样的书,不仅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而且在辽、金、元时还分别被译成少数民族文字广泛流传,就是今天也还拥有众多的读者。而《第三帝国的兴亡》《大国的兴衰》等书,则成为世界范围内的畅销书。这些,都可以证明,朱熹、孙甫、王夫之等所提出的问题,实为历史撰述和史学批评中的重大问题;现今的史学家、史学批评家,以及所有读史的人,是可以从中得到教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