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之有法国三年多次往返的签证,也亏得如此,当下就买了第二日一大早的机票。这趟行程颇赶,箱子都没带,只背了双肩包装了必要的证件,也没带任何人。

因为订机票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剩下经济舱,阮之的位置又是三人联排的中间,左右都舒展不开。夏淇的话她反复想了,小姑娘虽然冲动,但并不蠢,她说听到梅静给傅长川打电话,或许事实是更过分一些,她才忍无可忍。

她也不得不反思,这几年对夏淇实在太过宽容了一些,真人秀这样放大优缺点的节目,或许当时并不该让她去上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录下去,毕竟有自己去盯着,夏淇也不敢太乱来。

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阮之只好百无聊赖地看小说打发时间,飞机到巴黎时还晚点了,她戴了墨镜,围了披肩,先给同事打电话。

因为有时差,这时的巴黎刚入夜,同事找了辆车来接她,说是这会儿正在塞纳河边录坐游船。阮之在车里拿镜子照了照自己,两天没洗头,也没上妆,真是惨不忍睹,也只好将就把头发扎起来。

“之姐,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会儿。反正晚上还要开会……”

阮之不放心,坚持说:“我先去看看。”

车子直接开到了游船码头,埃菲尔铁塔就在不远的地方,寒风凛冽中,一对对情侣坐在河岸边等着看夜晚的铁塔亮灯。

阮之心急,下了车站在路边:“他们什么时候到?”

说到就到,一艘满是游客的游轮缓缓靠近码头。

阮之就披着披肩,踮起脚尖看向码头。

有着摄影师的录制团队分外显眼,先下来的是公司其他四个艺人,然后是梅静。阮之正要走过去,脚步却忽然停住了。

码头边那家露天小咖啡店,一个年轻男人推门而出,快步走向码头。

俗气点说,巴黎是座有格调的城市。你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男人。瘦长清秀的艺术家带着礼帽悠闲穿梭于熙熙攘攘的地铁口,西装革履的精英男出入高级轿车,卷发潮服的年轻人夹了本书,慵懒坐在咖啡桌边翻页。

可即便有那么多出色的男人,眼前这个——穿的黑色大衣,肩膀平阔,清瘦修长,却是那样显眼。于他是正常不过的衣着,可是立在人群中,连被生冷夜风掀开的大衣衣角都显得卓尔不群。

那个瞬间,她忽然间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他每天来接梅静收工。

她眯了眯眼睛,视线略微偏转,梅静穿着一件Burberry当季姜黄色毛呢大衣,腰线收得很紧,一双美腿也是纤细。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臃肿的半身羽绒服和牛仔裤,毫无亮点的运动鞋,顿时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是完完全全被比下去了。

这种想法让她有片刻的退缩,怔忡之际,夏淇已经看到她了,她从船上下来,蹦跳着向阮之招招手,又斜睨了梅静一眼,大喊了一声“之姐”。

隔了条街,小姑娘欢天喜地地一声喊,令傅长川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转过身来。

可是梅静已经快步走向他,漂亮柔顺的长卷发微微晃动,她一双清亮的眼眸里也满是笑意:“长川。”

傅长川站定了,并未走过去,微微颔首说:“辛苦了。”

她的身后夏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句“借过”,硬生生从两人间挤了过去。她很快跑到阮之身边,拉着她手臂,大概是怕被骂,摇头晃脑地像只小宠物,抢着诉苦:“之姐,他们把我的钱包都收走了。”

阮之很高兴此刻小姑娘缠着自己,她可以顺势收回视线,不用看对面的两个人。只是脑子里略有些空白,她勉强笑笑说:“少来这套。”

夏淇干笑了一声,压低声音凑在阮之耳边说:“我刚才假装不小心踩了她一脚。”

“……”阮之是真的想扶额,为什么她手下的艺人都这么不正常。

“走吧走吧。”夏淇挽着她手臂,“去我住的地方看一眼。”

阮之被她拖着走了一步,身后有人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力道她很熟悉。

心跳漏了半拍,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刻,埃菲尔铁塔正开始闪灯。

漫天星辉瞬间落在塔身上,周围是游客们的欢呼声,夜色愈发浓丽了几分。

拉着她的男人肤色略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眼珠是一种透彻的琉璃色泽,整个人文秀而优雅,可动作却是强势的。

阮之刚要说话,他的身后梅静也追了过来,声音略带着期待与委屈:“长川,你……”

他素来对女士十分绅士,百忙之中也记得回头望向她,安静地说:“我来接她回家的。”

梅静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仿佛这会儿才看到阮之:“阮小姐刚来么?”

阮之挣了挣,他的手下滑,反手扣住她手腕,眼神如墨深邃,警告她不要乱动。

这会儿她还不想和梅静撕破脸,只好被他握着手说:“来看看节目。”

一直围观的夏淇看得心花怒放,连忙说:“之姐你回去休息吧。反正我们住的是民宿,可挤了!回头你再来看。我保证乖乖录节目!”

同事们亦十分会意,纷纷说“之姐你先去倒下时差”,阮之难得有点窘迫,压低声音对傅长川说:“放开我,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

他“哦”一声,松开了手。

阮之去和杨久打了声招呼,这才回来。

一旁梅静并没有走,正仰头和傅长川说话,伸出手去,似乎是打算拉他的手。

阮之有点想笑。

傅长川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因为闪烁的灯光,侧面半明半暗,如同镌刻。

这个时候的傅长川,是阮之熟悉的那个。

安静,冷漠,他不愿意的时候,甚至不会对旁人笑一笑。

果然,傅长川侧身避了避,连衣角都不想让人碰。

她有心“报仇”,不动声色走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将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口袋,跺脚说:“太冷了。”

他的口袋十分暖和,她伸进去的时候,其实有意避开了他的手。

梅静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她向来自矜,扬了扬下颌:“……那我先走了。我和你说的,你考虑一下。”

傅长川的指尖微微摸索过去,扣住她的手指,依旧不动声色:“我知道了。”然后带了带她的手臂,“上车。”

并肩坐在了后排,阮之想要把手拿出来,他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也不说话。

“喂,我要把包拿下来。”她还背着双肩包,有些不舒服地挣了挣。

他默然无语地松开手。

“我是来工作的。”她有些尴尬地说,“你家我不熟……”

“我一个人住。”他简单地解释,“没什么不方便。”

阮之只好讷讷地住嘴,她在飞机上没吃东西,这会儿坐在暖气充裕的汽车上,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巴黎的夜景一闪而过,并未来得及细看,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到了叫我。”

他悄悄伸手把她往自己肩上一摁,让她靠在自己肩窝上,一只手捂在她耳廓上,掌心温热。

异国他乡的深夜,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你是去看梅静?”她昏昏沉沉地问。

他地笑声几乎是透过胸口传来的,又伸手抚抚她的肩膀:“你的飞机晚点了?”

“嗯,晚了一个半小时。”

他就说:“准点到的话,就能跟着上游轮。我以为你在上边。”

阮之清醒了片刻:“你知道我要来?你……是来接我的?”

他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会儿她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了,胃里灼得有些难受,可是他这样同她说话,竟令她觉得心底暖暖的。她闭着眼睛,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右手轻轻放在他腰侧,低声说:“我饿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修长的手指微微往前探,在她脸颊的地方停驻片刻,带了笑意说:“知道了。”

傅长川的公寓在巴黎十六区,亦是在塞纳河岸边。车停的地方,是一座石质大楼,门口是黑色锻铁栅栏门,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傅长川伸手替她拿了包,又扶着车门,等她下来。阮之下了车,往四周望了望,不远处的街角不知是哪国的大使馆。路灯在树叶的遮挡下变得十分昏暗,她只看清门边的牌子上刻着“1933”。

傅长川按了一串秘钥,铁门便自动开了,灯光亦应声而亮。

傅长川随口对她介绍:“二楼四间卧房,厨房健身房和桑拿浴室在一楼,地下室可以看电影。你住哪间自己去选。”

大楼和街道极具历史感,可内部的装饰却是以简洁格调为主的。想来傅长川要在这里住着,已经按照他的喜好重新装饰过。阮之坐着电梯到二楼,每间房看了看,景致都很好,也都能望见铁塔和整个巴黎的夜景。她把包放下,洗了洗脸,傅长川来敲门,让她出去吃东西。

二楼的大露台上是一间玻璃温室,可以270°观景。巴黎中心市区建筑并不高,远远望去,错落有致的灯光,衬得铁塔分外伟岸。

冬夜渐晚,室内开着暖气,米色餐布上玻璃花瓶里插的那支白玫瑰半绽,鸡汤松茸云吞散着腾腾的热气。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暖心的食物了。汤汁清澈鲜美,阮之慢慢吃了半碗,就觉得浑身舒服。他陪着她吃了些,又起身端了份甜品上来。

阮之其实不大爱吃巴黎的甜点,觉得太甜,有回逛街经过一家甜食店,号称有着全巴黎最好吃的马卡龙,她买了一袋,结果咬了一口就给齁着了。傅长川在一旁嗤之以鼻,还嘲笑她“一口一个你当是汉堡呢,别人就着黑咖啡,一块能吃大半天”。

阮之拿着勺子,迟疑着舀了半勺放嘴里,结果并不太甜,回味是醇酣奶香,还带着绿茶清甜,是中国人喜欢的甜点口味。

“龙井炖奶?”好吃得眉眼都舒展开,阮之问,“你请了中餐的厨师吗?”

他亦只给她上了这一小份,淡淡说:“我学着做的。”

“龙井是你那个庄园里带来的吗?”

傅长川在杭州市郊有个茶园,阮之去过一次,因为那里太静,她并不喜欢,只住了一天就走了。

“这是陈茶了。”傅长川双手十指抵在一起,“清明前我可以陪你去采新茶。”

阮之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或许是因为吃饱喝足,她的眼神变得晶晶亮:“有人在巴黎豪宅学做甜品,有人辛苦来回工作。一样都是人欸……”

他不指望这份甜点能让她感动,可是她这酸溜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傅长川低了低头,手指摁在眉角,眼睛微微闭了闭,笑笑说:“没人让你这么辛苦。”

她就瞪圆眼睛说:“你说的啊,我是二婚,脾气又不好,再不攒点钱,老了怎么办?”

“……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复婚的意思?”傅长川眉梢微微挑高望着她。

她咬着勺子,有点懊恼地说:“我怎么就不明不白和你离婚了呢?”

还以为离婚那会儿傅长川已经够大方了,原来他真的深藏不露,这么看起来,之前那些所谓赡养费,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眼神深处的笑意愈发浓了,却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去摸摸她脑袋:“吃完就去睡觉吧。”

阮之”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停住说:“忘了跟你说,新年快乐。”

他没回头,含着笑意说:“你也快乐。”

阮之回到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床已经铺得相当松软了,她翻个身,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垫着,正要入睡,却摸到一封红包。

一下子睡意全无,她开了灯坐起来,先甸了甸分量,就觉得着实不少。心花怒放地拆开,果然是厚厚一叠,而且……是欧元的五百元大钞。

红包的上是傅长川的字,他自小在国外长大,却练就了风骨极佳的字迹,一眼望之便是柳体。阮之问过他这字怎么练的。傅长川才说起,家中收藏着《神策军碑》原石,自小练习的拓本就是从原碑上拓下的。

阮之把灯光调亮一些,才看清了字迹,写的是:如果这是你要的新年快乐。

嗯……钱是好钱,可是这话……阴阳怪气了点。

阮之重新把红包塞回了枕头底下,香香甜甜地翻个身,睡着了。

许是因为时差的原因,睡到半夜两三点阮之醒了一次,就再也睡不着,只好躺在**看资料。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铁塔的雏形出现,阮之起床的时候纠结了一下,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竟然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这对于全年365日每天必须换一套衣服的阮之来说,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阮之飞快的跳起来,试着找了找卧室的衣帽间,结果里边空****的挂着两件睡袍,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起居室,傅长川正准备出门。

“站那儿干吗?”傅长川完全没注意到她在别扭。

阮之拉开椅子坐下说:“你觉得我今天这样还好吗?”

他看了她两眼,语气却略有些敷衍:“还行。”

“……我没换衣服哎。”

傅长川头都没抬:“我一直不懂你每天要换衣服的意义在哪里。因为你不论换什么,说真的,也比不上你公司的艺人。”

阮之咬牙,这个“说真的”还真是真心实意。

“我就是喜欢换衣服啊!”她有些恼羞成怒,“你管得着吗!”

“我的确管不着,所以你高兴就好。”傅长川优雅的探身取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你随意。”

阮之忍着气没理他,低头喝了口牛奶,傅长川走到了门口,又重新折回来,往桌上放了张卡。

她眼角余光看到了,轻轻咳嗽一声,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昨天给过红包了。”

“哦,这里很少拿大面额纸币去逛街。”傅长川轻描淡写,“你自己的卡带了吗?”

“……带了。”

他也没把卡拿回去,只说:“没关系,刷爆了继续用这张。”

阮之有些怀疑地掏出其中一张卡:“这不是你走前给我的吗?我能刷爆?”

“哦。”他摸摸鼻子,毫不在意地说,“给你前我让银行调低了额度。”

“……考虑得可真周到。”阮之咬牙切齿。